窗外的响动很轻,像是野猫踩碎了瓦砾,却足够让绷紧了神经的沈微浑身一颤。他攥紧了衣角,缩在床角,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昏黄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截摇摇欲坠的枯枝。
厢房的门没插死,是白日里柳氏派人来送残羹冷饭时,故意留的缝——大概是觉得他这“不祥之人”,连插门的资格都没有。此刻那扇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缝隙越扩越大,一道颀长的影子,逆着月光,投了进来。
沈微的心跳几乎要撞碎胸腔。
是谢无妄。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白发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白的光,手里捻着那串从不离手的佛珠,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
“躲什么?”谢无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夜露的微凉,还有一丝惯有的戏谑,“难不成以为是谢明远那个疯子,半夜来掳人?”
沈微咬着唇,没敢应声,只是往床里又缩了缩,单薄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他怕谢无妄,怕他那双总是带着嘲弄的眼睛,怕他突如其来的刁难,更怕他凑近时,那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谢无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没再靠近,只是转身坐在了那张缺了腿的木桌旁,随手拿起桌上的油灯,捻了捻灯芯,昏黄的光骤然亮了几分,映得他脸上的轮廓愈发清晰。
“老爷子今晚醒过一次,”谢无妄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沈微那裹着绷带的脚踝上,语气听不出情绪,“气若游丝,大夫说,怕是撑不过这几天了。”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
他来谢家,本就是为了给老爷子冲喜。若是老爷子真的去了,柳氏还会容他吗?怕是直接会把他拖去乱葬岗,当成给老爷子陪葬的祭品。
“柳氏说了,”谢无妄像是没看见他眼底的惶恐,继续慢悠悠地说着,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今晚起,你去老爷子的病榻前守着,彻夜诵经。”
沈微愣住了。
守夜?诵经?
他连最基础的佛号都念不连贯,怎么诵经?更何况,老爷子的卧房,是谢家最忌讳的地方,他一个“不祥”的冲喜小妈,怎么有资格进去?
“我……我不会诵经。”沈微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
谢无妄抬眼,目光凉凉地扫过他:“不会?”他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扔到沈微的怀里,佛珠砸在他的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串佛珠,是我在报恩寺跪了三个月,求来的平安珠。你拿着它,给我念《心经》,从今夜,念到天亮。”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记住,不许断句,不许走神。若是少念了一个字,我就撕了你脚踝上的绷带,把你那两块‘恶鬼印’,挂到谢家的大门上示众。”
沈微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白得像纸。他死死地攥着怀里的佛珠,珠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素衣,渗进皮肉里,像一根根细针,扎得他生疼。
撕了绷带,示众……
光是想想那场景,他就觉得浑身发冷。
谢无妄看着他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看着他眼底的恐惧,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冰冷的命令:“现在,跟我走。”
沈微不敢违抗,只能忍着脚踝的疼痛,从床上爬起来,跟在谢无妄身后。
夜色深沉,谢家的宅院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更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抄手游廊上,谢无妄的脚步又轻又稳,沈微却走得磕磕绊绊,每走一步,脚踝处的绷带就被扯得发紧,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谢无妄像是没看见他的踉跄,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走到一座挂着“静思院”牌匾的院落前,才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老爷子的卧房。
院子里守着几个小厮,看见谢无妄,都恭敬地低下头,喊了声“二公子”。谢无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老爷子躺在雕花大床上,脸色蜡黄,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着,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床边守着一个老嬷嬷,看见谢无妄和沈微进来,连忙站起身,行了个礼。
“嬷嬷,你先下去。”谢无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嬷嬷不敢多言,低着头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微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和鄙夷,像针一样,扎在沈微的心上。
房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昏迷的老爷子,面无表情的谢无妄,还有手足无措的沈微。
谢无妄走到床边,看了一眼老爷子,然后转过身,指着墙角的一个蒲团,对沈微说:“跪下。”
沈微依言走过去,跪在蒲团上。脚踝处的疼痛愈发清晰,他咬着唇,强忍着没吭声。
“开始念。”谢无妄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沈微攥紧了手里的佛珠,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念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还有几分生涩。毕竟是第一次念,很多字句都记不真切,念得磕磕绊绊的。
念到一半,他听见谢无妄的脚步声靠近。他的心猛地一紧,念错了一个字。
“停。”
谢无妄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
沈微睁开眼,看见谢无妄站在他面前,眼神冷得像冰。
“念错了。”谢无妄弯下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我说过,不许断句,不许走神,更不许念错字。”
沈微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他只能哽咽着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谢无妄嗤笑一声,手指用力,捏得他的下颌骨像是要碎了,“在我这里,没有‘不是故意的’这一说。”
他的目光落在沈微的脚踝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恶意:“说吧,是想让我撕了你的绷带,还是想继续念?”
沈微浑身发抖,连忙摇头:“我念……我继续念……我再也不会念错了……”
谢无妄这才松开手,指尖在他的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抚摸一件玩物。他直起身,退回到门框边,冷冷地说:“念吧。若是再念错一个字,我绝不轻饶。”
沈微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重新攥紧佛珠,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念诵起来。
这一次,他不敢再走神,不敢再念错。哪怕喉咙干涩得发疼,哪怕脚踝疼得像是要断了,他也咬着牙,坚持着。
夜色越来越深,油灯的光芒越来越暗。
谢无妄靠在门框上,看着跪在蒲团上的沈微。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单薄的轮廓。他的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还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蝶。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微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微弱。他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谢无妄的眉头皱了皱,心里那股烦躁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走过去,本想呵斥他,却看见沈微的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裹着绷带的脚踝,因为长时间的跪坐,已经微微红肿。
他的脚步顿住了。
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了大半。
他转过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到沈微的面前。
沈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手里的水杯,眼里满是茫然。
“喝口水。”谢无妄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戾气。
沈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过了水杯。水杯是温热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喉咙里的干涩感,终于缓解了一些。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谢无妄没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靠回门框上,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沈微低低的诵经声,在空气里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沈微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已经念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他瘫坐在蒲团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眼泪又掉了下来。
谢无妄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念完了?”
沈微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
谢无妄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里竟没有半分快意。他伸出手,想要扶起他,却又在半路停住,转而将那串平安珠,塞进了他的手里。
“拿着。”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以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诵经。”
说完,他没再看沈微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沈微攥着手里的佛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心里五味杂陈。
屈辱,恐惧,疲惫,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他不知道,谢无妄到底想做什么。
是单纯地想折磨他,还是……有别的目的?
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沈微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的冰窖。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踝上的绷带,看着手里那串冰凉的佛珠,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不过是他在谢家受苦的开始。
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