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晚是被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和霉味的空气呛醒的。
她睁开眼,盯着头顶漏水的房梁发了三秒呆,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是睡在紫微宫那间虽然偏但好歹干净整洁的偏殿,而是青云门杂役院二十人混住的大通铺。
旁边的壮硕大妈正扯着震天响的呼噜,口水流到了枕头上。对面铺位的干瘦老头在梦呓:“灵石……我的灵石……”
林晚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感觉全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昨晚怀里揣着那块诡异的黑玉简,硬是半宿没敢合眼,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全是扭曲的符文和冷笑的苏灵儿。
她轻手轻脚下床,从旧包袱里摸出最后半块硬邦邦的灵谷饼,就着冷水啃了。味道寡淡,还有点硌牙,远不如碧瑶姐姐准备的食盒。林晚心里默默流下两行泪: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帝君,碧瑶姐姐,我想吃带灵气的饭菜!
简单洗漱后,她换上一身更破的灰布衣服——昨天那件沾满了藏书阁后院的陈年老灰,已经不能看了。又把头发紧紧盘起,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脸上再稍微抹点锅底灰,完美融入底层杂役形象。
她揣好那块用破布包了又包的黑色玉简,确认预警小阵盘和几张劣质符篆都在袖袋暗格里,这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
今天的目标:苟住,干活,顺便找机会摸去内门区域,特别是“灵溪小筑”附近看看。
藏书阁后院的活计昨天只干了一半,今天要继续。林晚到的时候,昨天那个外门执事已经在了,正背着手,皱着眉看那一堆“完全没用”的废物。
“你,”他指着林晚,“今天把这些废物搬到后山‘弃置谷’去,那边有人接应。库房剩下的,下午再整理。”
林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凉了半截。
那堆废物里,有断裂的桌椅,有破损的炼丹炉渣,有朽烂的布料,还有……她昨天悄悄塞进去的几箱废旧玉简,包括那块黑玉简的“老家”。
弃置谷她知道,是青云门处理垃圾的地方,位于后山偏僻处,寻常弟子根本不去。把东西搬到那里,意味着这东西在宗门内彻底“消失”了。
不行!那块黑玉简她还没研究明白呢!
“仙师,”林晚赶紧低头,声音怯怯,“这么多……我一个人搬不完吧?而且,弃置谷那么远,我修为低微,怕是……”
执事瞥她一眼,不耐烦:“搬不完就多跑几趟!今天搬不完明天接着搬!至于修为低……”他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还想让人用飞剑帮你运垃圾?赶紧的!别磨蹭!”
林晚:“……” 我倒是想,您给配吗?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始蚂蚁搬家。
先搬那些最轻的、朽烂的布料和纸张。她找了个半人高的破背篓,装满一篓,背起来,颤颤巍巍地往后山方向走。
青云门占地广阔,从藏书阁后院到后山弃置谷,要穿过大半个外门区域,走小半个时辰。路上遇到不少外门弟子,见她背着散发怪味的背篓,纷纷掩鼻避开,眼神嫌弃。
林晚低着头,走得气喘吁吁,心里把那个执事骂了一百遍。炼气九层的修为(虽然伪装成三层)背这点东西倒不累,主要是憋屈!想她在紫微宫,虽然也是“杂役”,但好歹是“帝君身边的杂役”,碧瑶姐姐见了都客客气气,莫掌书虽然毒舌但也没真让她干过这种纯体力活!
落差太大了!
好不容易走到弃置谷入口,那里有个更老的、胡子拉碴的老杂役在打盹,旁边立着块木牌:“垃圾入谷,自行倾倒,后果自负。”
林晚把背篓里的东西倒在指定的深坑里,灰尘扬起,呛得她连打几个喷嚏。那老杂役被吵醒,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嘟囔:“新来的?细皮嫩肉的,不像干粗活的。”
林晚干笑两声,没接话,赶紧背着空背篓往回走。
一来一回,小半个上午就过去了。照这个速度,那堆废物今天能搬完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她回到藏书阁后院,刚拿起背篓准备装第二趟,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苏师姐,您看这盆‘月下美人’,开得多好!特意给您搬到灵溪小筑去!”
“赵师兄有心了。只是我这小筑地方小,怕是摆不下这许多花草。”
“摆得下摆得下!苏师姐的住处,再多的奇花异草也衬得上!”
林晚背脊一僵,动作顿住。
是苏灵儿!还有那个赵师兄!
她低着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只见苏灵儿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曳地长裙,外罩轻纱,云鬓高挽,插着精致的珠花步摇,正被几个内门弟子簇拥着,款款走来。她身边跟着个穿蓝袍的英俊青年,正是赵师兄,此刻正满脸堆笑,指挥着两个外门弟子抬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花瓣如月色般皎洁的灵花。
苏灵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神温和,偶尔与赵师兄说句话,声音柔得像能掐出水来。周围弟子们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仰慕和讨好。
跟林晚记忆中那个温柔中总带着点怯懦和算计的师妹,判若两人。现在的苏灵儿,自信,从容,周身散发着一种“我很高贵你们都配不上”的气质。
变化果然很大。
林晚把头埋得更低,假装专心整理背篓里的破布,心里却绷紧了弦。
苏灵儿一行人路过藏书阁后院门口,并未停留。赵师兄还在殷勤地介绍那盆“月下美人”的养护方法,苏灵儿含笑听着,目光随意地扫过后院。
那目光掠过蹲在角落、灰头土脸的林晚时,没有丝毫停顿,就像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一片落叶。
林晚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看,这就是现在的苏灵儿,连一个不起眼的杂役,都入不了她的眼了。
也好,这样更安全。
就在她以为这一行人即将离开时,苏灵儿忽然脚步一顿,轻轻“咦”了一声。
“师姐,怎么了?”赵师兄立刻关切地问。
苏灵儿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后院那堆“完全没用”的废物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几箱散开的废旧玉简上。
“这些玉简……”她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似乎有些……特别的气息?”
林晚心头猛地一跳!
苏灵儿能感觉到?她对魔道气息这么敏感?还是……那黑玉简和她有关?!
赵师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哦,那些啊,都是藏书阁清理出来的废旧玉简,年久失修,灵气全无,准备扔到弃置谷的。能有什么特别气息?许是沾染了灰尘霉味吧。”
“是吗?”苏灵儿走近两步,纤纤玉指似要触碰那些玉简。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行!万一她真察觉什么……
电光石火间,林晚脑子里闪过一个极其大胆(且不靠谱)的念头。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一麻,整个人“哎哟”一声,向前扑去,手里的破背篓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朝着苏灵儿的方向砸去!
“小心!”赵师兄反应快,一把将苏灵儿拉开。
哐当!
破背篓砸在地上,里面几块朽木和破布滚了出来,扬起一大片灰尘。
“咳咳咳……”众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
林晚“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捡背篓,嘴里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仙子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腿麻了没站稳……”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趁机用身体和动作,挡住了苏灵儿看向那几箱废旧玉简的视线,还“不小心”踢翻了一个箱子,里面的玉简哗啦啦滚了一地,更加混乱。
“放肆!”赵师兄脸色一沉,呵斥道,“哪里来的粗鄙杂役!惊扰了苏师姐,你担待得起吗?!”
苏灵儿被赵师兄护在身后,用绣帕轻掩口鼻,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笨手笨脚的小杂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算了,赵师兄。”她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疏离,“她也是无心之失。我们走吧,莫要耽误了正事。”
“师姐就是心善。”赵师兄瞪了林晚一眼,“还不快滚开!”
林晚如蒙大赦,赶紧抱着破背篓退到一边,缩着脖子,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苏灵儿最后瞥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废旧玉简,似乎也没了探究的兴致,在众人簇拥下,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林晚才缓缓直起身,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好险!
她刚才差点以为要暴露了!苏灵儿对那黑玉简的反应,绝对不寻常!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看着地上散乱的玉简,她赶紧蹲下,假装整理,目光迅速扫过。很快,她找到了那块用破布包着的黑玉简,悄悄塞回怀里,又胡乱把其他玉简装回箱子。
危机暂时解除,但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苏灵儿……到底知道多少?
中午去膳食堂打饭,又是两个硬窝头和看不见油星的青菜汤。林晚端着破碗,找了个角落蹲下,小口小口地啃着。
旁边几个杂役正在低声抱怨。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累死累活,就给这么点吃的!”
“知足吧!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五块灵石呢!”
“听说内门那些仙子师兄,吃的都是灵米灵兽肉,还有丹药辅助修炼……”
“人比人气死人!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林晚默默听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去弃置谷“处理”掉那块黑玉简——当然不是真处理,而是找个地方先藏起来研究。
下午继续搬运废物。这次她特意把装黑玉简的那个箱子放在了背篓最下面,上面盖满了朽木破布。
一趟,两趟,三趟……
临近傍晚时,她终于把那个箱子单独运到了弃置谷。
倾倒垃圾的深坑边,那个老杂役还在打盹。林晚观察了一下四周,弃置谷三面环山,一面是入口,谷内堆满了各种废弃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罕有人至。
她迅速抱着箱子,绕到深坑后面一个废弃的、半塌的窝棚后面。这里更隐蔽,杂物堆积如山。
她放下箱子,拿出黑玉简,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
该怎么研究呢?昨晚神识被刺了一下,这次得小心点。
她想了想,从袖袋暗格里摸出那个核桃大小的改良版预警阵盘——这是她用帝君给的下品灵石边角料和自己琢磨的简化阵纹做的,范围只有周围三丈,效果是感应到灵力波动或活物靠近时会微微发热。
她将阵盘放在脚边,激活。阵盘上微光一闪,随即隐没。
好了,现在至少有人靠近她能提前知道。
然后,她拿出黑玉简,没有直接用神识触碰,而是先运转《锻灵诀》,将一丝极其精纯凝练的灵力,缓缓注入玉简。
灵力进入的瞬间,玉简表面的扭曲刻痕微微亮了一下,泛起暗红的光,一股阴冷邪异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晚手一抖,差点把玉简扔出去。
这气息……虽然微弱,但绝对没错!和魔尊厉绝身上的那股子邪气,同出一源!只是更加隐晦、更加……古老?
她强忍着不适,继续注入灵力,同时集中精神,试图“阅读”玉简中可能残留的信息。
玉简内部仿佛是一片破碎的、黑暗的空间。她的灵力像一盏微弱的风灯,在黑暗中艰难地穿行,捕捉到一些极其零碎、混乱的影像和意念碎片:
……血色的祭坛……扭曲的符文……凄厉的惨叫……一个模糊的高大黑影仰天狂笑……还有……一枚悬浮的、散发着至阴寒气的黑色珠子……
玄阴珠!
林晚心头剧震!这玉简里残留的影像,竟然和《三界异闻录》里记载的魔尊厉绝寻找玄阴珠的事情对上了!
难道这玉简,是记录炼化玄阴珠相关信息的载体?怎么会流落到青云门?还是说……青云门里,有人和这件事有关?
她正想继续探查,玉简内的黑暗忽然剧烈翻腾起来,一股暴戾的意念顺着她的灵力反噬而来!
“滚出去!”
冰冷、邪异、充满恶意的意念狠狠撞在她的神识上!
林晚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赶紧切断灵力,将黑玉简猛地扔在地上,自己也踉跄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气。
好强的残留意念!这玉简的原主人,修为绝对不低,而且心性极其邪恶!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识的刺痛。看着地上那块再次恢复死寂的黑玉简,眼神惊疑不定。
这东西留在身边太危险了。但扔了又不甘心,这是重要的线索。
她想了想,从旁边捡起几块破布,将黑玉简里三层外三层裹紧,又找了个半埋在地里的、破损的陶罐,把布包塞进去,用碎石和泥土掩埋好,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
先藏在这里。等有机会,再来取。
刚埋好陶罐,脚边的预警阵盘忽然微微发热!
有人靠近!
林晚一惊,赶紧收起阵盘,抓起旁边的扫帚,假装在清理窝棚周围的垃圾。
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
“妈的,这破地方臭死了!凭什么让咱们来检查?”
“少废话,执事说了,最近门内要筹备大庆,各处都要巡查一遍,防止有宵小混入。这弃置谷虽然偏,也得走个过场。”
是两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正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往这边走来。
林晚赶紧低下头,缩着身子,努力降低存在感。
那两个弟子走到深坑边,随意扫了几眼,目光掠过林晚。
“喂,你!干什么的?”其中一个高个弟子喝道。
林晚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回……回仙师,小的是临时杂役,奉命来倾倒废物的。”
“倒完了还不快滚!待这儿闻臭味上瘾啊?”另一个矮胖弟子不耐烦地挥手。
“是是是,小的这就走。”林晚赶紧抱起空箱子,低着头,快步朝谷口走去。
她能感觉到那两个弟子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可疑,但最终还是被谷内的臭味打败,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
林晚走出弃置谷,回到相对“干净”的外门区域,才松了口气。
好险,差点被撞见。
她摸了摸怀里,预警阵盘还在微微发烫,提醒她刚才的紧张。
这东西,虽然简陋,但关键时刻真能保命。帝君给的改良思路果然好用。
回到藏书阁后院,天色已晚。执事检查了一下进度,对她慢吞吞的速度很不满意,但看她一副累得快散架的样子,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她明天继续。
拖着疲惫(装的)的身体回到杂役大通铺,晚饭依旧是窝头青菜。林晚食不知味,脑子里全是那块黑玉简和里面零碎的影像。
玄阴珠……魔尊……青云门……
苏灵儿白天的异常反应……
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她必须查清楚。
夜深人静,大通铺里鼾声四起。
林晚躺在硬板床上,毫无睡意。她悄悄从袖袋里摸出帝君给的那枚刻着云纹的玉符,握在手心。
玉符温润,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要不要……传讯问问帝君?
她犹豫着。
最终,她还是收起了玉符。
这点事,还没到需要惊动帝君的地步。
她要先自己查。
毕竟,她可是……仙界紫微宫来的“关系户”(虽然现在是个灰头土脸的杂役)。
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以后怎么有脸回去抱大腿?
她闭上眼,开始默默运转《锻灵诀》,恢复白天损耗的心神和灵力。
窗外,月色清冷。
青云门的夜,安静得有些诡异。
而在那偏僻的弃置谷深处,某个不起眼的陶罐里,被破布包裹的黑色玉简,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表面那些扭曲的刻痕,极其微弱地、一闪而逝地,亮了一下。
仿佛某种沉睡的、邪恶的东西,被短暂地惊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