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彤云压顶。时值隆冬腊月,北地千里冰封。天色向晚,鹅毛雪片纷纷扬扬,将远近山峦沟壑尽数覆作茫茫一片。
这般天气,纵是惯走江湖的汉子,也早早寻了落脚处。偏有一人,却在这风雪中踽踽独行。
此人正是人称“铁胆盲侠”的秦岳山
名号听着威风,实则只在三五个小村庄有些薄名。他武功不过三流水准,偏生性烈如火,遇不平事必管,见不公处必纠,十数年来奔走乡野,专惩那些欺压百姓的地痞恶霸。因他目不能视,行事又全不计较利害得失,故得此号。
行不多时,忽觉足下路径渐趋平缓,风中传来腐朽木料与旧日香火气味。秦岳山心中了然:此乃一座荒废山神庙。他早年行经此处,曾在此歇脚,记得庙门半坍,神像残破,却堪堪可避风雪。遂拄棍探路,摸至庙门前,果觉门扉虚掩,吱呀推开,一股陈年灰尘气扑面而来。
庙内比外头虽稍避风,却也寒气侵骨。秦岳山寻了个背风墙角,掸去积尘,盘膝坐下。自怀中掏出半块黑黄粗饼,这饼乃前日助一老农夺回被恶霸强占的田契后,老农感恩所赠。他摸索着掰下一小块,含在口中慢慢化开,就着腰间皮囊里冰冷的雪水咽下。余下半块,仔细包好,塞回怀中。腹中稍安,便闭目凝神,运起粗浅内功抵御寒气——他武功虽不高,这点吐纳功夫却练了数十年,颇有几分火候。
正调息间,忽闻庙外风雪声中,还夹杂着一丝微弱啼哭!
秦岳山侧耳细听,那哭声时断时续,似幼童哽咽,又似猫崽哀鸣,在呼啸北风中几不可辨。他心头一紧:此等荒山野庙,天寒地冻,怎会有孩童哭声?莫非……
脸上疤痕隐隐发烫。这数十年来,因他多管闲事,不知得罪多少权贵恶徒。那些小人明刀明枪斗他不过,便常使阴毒计策。有那扮作落难妇孺,诱他近前,暗藏利刃突袭的;有那假作呼救,引他踏入陷阱,伏兵四起的。脸上这道最深疤痕,便是五年前为一“被劫女子”所刺,险些丧命。
“故技重施吗?”秦岳山冷笑一声,将手中铁棍握紧。风雪愈狂,那哭声却渐渐低微下去,似将断绝。
他枯坐片刻,忽地长身而起,铁棍点地:“罢!罢!罢!便真是陷阱,老瞎子这条残命,值得几回算计?倘若真是孩童受困,今夜冻毙于此,我秦岳山何颜自称‘侠’字?随即将铁棍横在胸前,侧耳辨那哭声来处——约在庙门东北十余步,一株老槐下。当下更不迟疑,推门而出。
寒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打来。秦岳山以棍探路,脚下积雪已没至脚踝,每行一步,咯吱作响。那哭声愈近,却愈微弱,几不可闻。至槐树下,他蹲身摸索,指尖触到一团冰冷破絮。再探,乃是一孩童身躯,蜷缩如虾,瑟瑟发抖。触手处衣衫单薄如纸,肌肤冻得发僵。
“果是孩儿!”秦岳山心头一紧,忙将铁棍倚树放好,双手将那孩童抱起。孩子轻飘飘似无物,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他急解下身上那件蓝短褐,将孩儿裹紧,复抱入怀中,以体温暖之。又摸回庙内,寻那背风墙角坐下。
怀中孩儿浑身冰冷。秦岳山探其鼻息,游丝尚存。忙自怀中取出那剩余半块粗饼,又解下腰间皮囊——内中雪水已半凝。他将饼掰成碎屑,置入手心,以体温暖化雪水,滴于饼屑之上,搅成糊状。食指蘸了,轻轻抹入孩儿口中。起初孩儿牙关紧咬,喂之不入。秦岳山不急不躁,以掌贴其胸腹,缓缓渡入些微内力,助其气血流转。约莫半柱香功夫,孩儿喉头微动,终于咽下一口,如此反复,半块粗饼尽化糊喂下,孩儿脸上渐有暖意,呼吸也粗重了些,秦岳山这才稍宽心,仍将其搂在怀中,一手按其后心,徐徐输气。
又过盏茶时分,那孩儿“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甫一睁眼,朦胧中见一狰狞面孔贴近——面如黑炭,疤痕纵横,尤其那道斜贯面颊的深痕,将整张脸劈作做两半似也。孩儿惊得浑身一颤,便要挣扎。
“莫怕。”秦岳山察觉怀中动静,知他醒了,“老瞎子不是歹人。你冻倒在雪地里,我带你回来喂了些吃食。”
孩儿闻言,略略定神,却仍不敢动弹,只瞪着一双漆黑眸子,怯生生打量眼前这盲眼怪人。见他一双深陷眼眶果然紧闭,脸上疤痕虽怖,眉宇间却无凶戾之气,反有几分沧桑慈和。又觉周身裹着暖厚衣物,腹中温热,知他所言不虚。
“多……多谢老伯。”孩儿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
秦岳山听他开口,问道:“孩儿,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怎地孤身在这荒山野岭?”
孩儿怔了怔,眼中露出茫然之色,努力思索片刻,方低声道:“我……我姓杨,单名一个明字。家在……记不清了。只记得跟着爹娘逃荒,路上走散了……后来,后来好像有人又带我走,再后来……就不知道了。”说罢,眼圈泛红。
秦岳山闻言,心中了然。这般流离失所的孤儿寡母,他见得多了。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他粗糙大手抚了抚杨明头顶:“记不清便罢。你先跟着老瞎子。总不至教你在这冻饿而死。”
杨明抬头望着这张盲眼怪脸,心中恐惧渐去,换了一股酸楚暖意,重重点了点头。
是夜,秦岳山携杨明回到自家茅屋。那屋子在青州城西三十里外荒坡下,以泥坯垒成,茅草覆顶,四下漏风。屋内一床、一灶、一破桌、两条瘸腿木凳而已,真正家徒四壁。
秦岳山摸索着生了火,将屋角瓦罐中仅存的一把糙米熬成薄粥,与杨明分食了。又翻出一件自己年轻时穿的旧衣,虽宽大如袍,总比杨明身上那件单薄破絮强。待收拾停当,已是深夜。
窗外北风呼啸,雪片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屋内火塘将熄未熄,余烬微光映得一室昏黄。杨明缩在墙角那张铺着干草的“床”上,身上盖着秦岳山唯一一床破被——被面补丁摞补丁,棉絮硬结。他睁着眼,看那盲眼老人在屋中摸索收拾,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安。
秦岳山忙完,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褥厚度,皱眉道:“这被子薄,你且将就。待明日雪停,老瞎子去集上挣些钱,扯点新棉。”说着,竟自转身,去屋角那堆柴草上躺下,和衣而卧。
杨明急道:“老伯,您睡床上吧,我睡柴草就行!”
秦岳山摆摆手:“你小娃儿骨头嫩,禁不得寒气。老瞎子皮糙肉厚,惯了。”说罢侧身面壁,不再言语。
杨明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屋外风声,望着屋顶茅草缝隙中透进的微光,久久不能入睡。身下干草窸窣,鼻端嗅着尘土与烟火气,心中却觉前所未有的安稳。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雪霁天晴。秦岳山早早起身,在屋前空地上练了一趟棍法。他目虽盲,招式却大开大合,一根寻常铁棍舞得呼呼生风,卷起地上积雪纷飞。杨明趴在窗口看得入神,只觉这老伯虽面目可怖,动起来却自有一股雄健气概。
练罢收棍,秦岳山唤杨明出来,递过一根削好的木棍:“我想了想,老瞎子仇家不少,你跟着我,难免受牵连。早年我曾救过东边柳树屯一村人性命,那里民风淳朴。今日便送你去,托他们照应,总好过跟着我这老瞎子担惊受怕。”
杨明接过木棍,却摇了摇头,仰脸道:“我不去。我就跟着老伯。”
秦岳山蹲下身,正色道:“孩儿,你可知老瞎子得罪的都是什么人?地痞恶霸尚是小事,七年前,我因管一桩闲事,惹上一个唤作‘双剑追魂’崔浪的狠角色。那厮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我这双眼睛,便是被他毒镖打瞎的。这些年来,他虽未再露面,保不齐哪日便会寻来报仇。你年纪尚小,大好前程,何必陪我涉险?”
他说得凝重,杨明却攥紧木棍,倔强道:“老伯救我性命,给我饭吃,便是我的恩人。恩人有难,我若贪生怕死独自逃命,那还算是人吗?我不走,我要学本事,将来帮老伯打坏人!”
秦岳山闻言,愣了片刻,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好!好个倔小子!倒有几分老瞎子当年的脾性!”笑罢,他神色复归肃然,“你既要留下,有些事须与你说清。那崔浪……”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面上那道最深疤痕在晨光中愈显狰狞。
“七年前,也是这般寒冬腊月。老瞎子那时目还未盲,只是年纪大了,眼神不济,十步外便人影模糊。那一日,我行至青州北界黑风岭下,忽闻哭喊震天。循声赶去,却见一伙强人正在洗劫村庄。为首之人,使一对三尺青锋,剑法快如鬼魅,村民如割草般倒下,鲜血染红雪地。”
秦岳山声音低沉,将杨明拉至屋前石墩坐下,缓缓道来:“我见那惨状,如何能忍?大喝一声便冲了上去。那为首汉子,正是崔浪。他见我来,狞笑一声:‘又来一个送死的!’双剑一错,便刺向我咽喉、心口。我使铁棍格挡,但觉他剑上力道奇大,震得我虎口发麻。交手不过十合,我便知此人武功在我之上。”
“然则那时情景,容不得退缩。身后是哭嚎百姓,身前是嗜血恶徒,唯有以命相搏!我将一套‘泼风棍法’使到极致,不顾自身破绽,只攻不守。崔浪剑法虽快,却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一时竟被我逼退数步。”
秦岳山说到这里,又攥紧了手中那根铁棍:“他恼羞成怒,双剑使得越发狠辣。我身上连中三剑,血流如注,却半步不退。有一剑自左肩划至右肋,几乎开膛破肚;又有一剑刺穿大腿,险些废了这条腿。可我知,我若倒下了,全村老少无一能活!”“战到酣处,我觑准他一个破绽——他双剑齐出,欲取我双目,中门大开。我咬牙硬受,铁棍如毒龙出洞,直捣他胸口。这一棍若中,他便不死也重伤。崔浪大惊,急忙撤剑回防,却已迟了半瞬。铁棍擦着他肋下划过,扯下一片皮肉。”
秦岳山深吸一口气:“他吃痛暴退,目中凶光闪烁,已知遇上亡命之徒。其实那时,我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撑着。崔浪若再攻上四五合,我必死无疑。可他被我这般拼死打法慑住,又见村民已趁乱逃散大半,竟生退意。虚晃一剑后,他纵身后跃,口中喝道:‘老匹夫,今日算你狠!来日必取你狗命!’”
“我知他要逃,挺棍欲追,却听他一声厉啸,扬手打出三点寒星。我眼神本就不济,风雪中更看不清暗器来路,只凭听风辨位勉强躲开一枚,余下两枚却正中双目!顿时剧痛钻心,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秦岳山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深陷的眼眶:“后来听幸存村民说,崔浪发完毒镖,便带着手下仓皇遁去,再未回头。他们将我抬回村中救治,可我这一双眼,是被喂了毒的钢镖所伤,毒质入脑,从此便盲了。养伤数月,我辞别村民,回到这茅屋。这些年来,崔浪始终未曾露面,许是以为我早毒发身亡,又或是忌惮我那不要命的打法。但江湖恩怨,最难消解。他一日不死,这仇便一日在了。”
说罢,他转向杨明方向“现在你知晓了。若是一直跟着老瞎子,便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你当真不怕?”
杨明早已听得心潮澎湃,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站起身,朗声道:“我不怕!那崔浪再厉害,也是恶人。老伯为救百姓连命都不要,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若因怕死而离开,岂不成了懦夫?我要留下,跟老伯学武功,学做人。将来那崔浪若真敢来,我……我也帮老伯打他!”
秦岳山静默良久,忽然伸手,重重拍了拍杨明肩膀:“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秦岳山的徒弟!老瞎子虽没什么高深武功可传,但这一身粗浅把式,一股不屈脊梁,尽数教与你!”
自此,这一老一少,便在这荒坡茅屋中相依为命。
秦岳山授艺极严。每日天未亮,便唤杨明起身,先扎一个时辰马步,再练基本棍法。他教得朴实无华,劈、扫、戳、撩、格,反反复复,务求力贯棍梢,招招扎实。杨明年幼力弱,初时练不上半个时辰便手臂酸软,汗如雨下。秦岳山却毫不心软,只冷声道:“练武无捷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既选了这条路,便莫叫苦。”
至于生活方面,乃是秦岳山靠着替附近村民做些驱赶野兽、调解纠纷的杂活,换些米粮。有时远近闻得有不平事,他仍会拄着铁棍前去,每每带回新伤,却也带回乡民感激赠送的粗饼、腌菜。杨明随他四处行走,亲眼见得这盲眼师父如何为素不相识的佃户争田,如何从恶霸手中救出被欺凌的弱女,又如何凛然面对持刀恶徒,浑然不惧。
转眼春去秋来,杨明随秦岳山已过半载。这日黄昏,师徒二人自三十里外的李家庄归来——秦岳山刚帮庄户夺回被邻村强占的水源,肩上挨了一锄头,鲜血浸透半边衣衫。杨明扶着他,一步一挨回到茅屋,草草包扎伤口后,秦岳山坐于灶前,沉默良久,忽道:“明儿,你随我这半年,可见老瞎子管这许多闲事,受伤流血,值也不值?”
杨明正为他煎药,闻言抬头,认真道:“师父常对我说,侠者,当以百姓苦为苦,以天下不公为耻。师父所做之事,救的是人命,护的是天理,自然值得。”
秦岳山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却又叹道:“可老瞎子终究武功低微,所能救者,不过眼前几人。这天下之大,不平事何其多也,老瞎子终究管不了所有的事”
“那也好过冷眼旁观。”杨明将药碗递上,目光坚定,“师父曾教我,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护一家,便有一家的安宁。若人人都因力微而不为,这世道才真没救了。
秦岳山接过药碗,仰头饮尽。苦:“你这小子,倒比老瞎子看得通透。”顿了顿,又道,“明日开始,我传你内功心法。外功招式易学,内息根基难筑。你须日日勤修,不可懈怠。”
杨明大喜,忙拜倒:“谢师父!”
自此,秦岳山将自家修炼数十年的粗浅内功悉心相授。这心法无名,乃是他年少时偶遇一游方道士所传,虽非玄门正宗,却也中正平和,是个扎实的。杨明按诀修习,初时只觉得丹田微暖,气息稍顺。练了月余,渐觉耳聪目明,手脚轻健,练那基本棍法时,也能多坚持半个时辰了。
秦岳山虽目盲,却以手搭其腕脉,感知内息流转,时加指点。他教得严厉,杨明稍有差错,便厉声呵斥,罚加练一个时辰。然每到夜深,杨明因练功过力,浑身酸痛难以入眠时,秦岳山又会默默为他推拿活血,助他安睡。
如此寒来暑往,杨明在秦岳山门下,竟已度过两个春秋。昔日瘦弱孩童,如今身量渐长,虽仍清癯,筋骨却已结实。一套泼风棍法使得有模有样,内息也小有根基。秦岳山面上疤痕依旧,背脊却更佝偻了几分。
这一日,是杨明十岁生辰。秦岳山特意去集上,用积攒多日的二十文钱,割了半斤猪肉,打了一壶浊酒,又买了两块饴糖。回到茅屋,亲自下厨,烧了一碗红烧肉,炒了一碟青菜,蒸了一锅白米饭。
饭桌上,秦岳山为杨明夹了满满一碗肉,自己却只吃青菜下酒。杨明推让,他瞪眼道:“今日你生辰,多吃些。老瞎子年纪大了,吃不得油腻。”
酒过三巡,秦岳山忽道:“明儿,你随我两年,可曾后悔?”
杨明放下碗筷,正色道:“师父待我如子,传我武艺,教我做人。这两年是明儿最快活、最充实的日子,从不曾后悔。”
秦岳山点点头,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缓缓道:“不后悔便好。只是……老瞎子近来常觉气短力衰,怕是没几年好活了。那崔浪的仇,我本以为七年过去,他已忘却。可前几日,我在镇上听闻,‘双剑追魂’近来现身了,连做下几桩大案。此人睚眦必报,既重现江湖,早晚会寻来。”
杨明心中一震:“师父……”
秦岳山摆摆手,继续道:“我若死了,你不可莽撞报仇。那崔浪武功胜我十倍,你绝非其敌。你要好好活着,勤练武功,行侠仗义。待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再寻他不迟。”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块铁牌,递与杨明,“这是老瞎子当年行走江湖的信物,虽不值钱,却是个念想。你收好。”
杨明接过铁牌,入手沉重冰凉,牌面粗糙,刻着一个歪斜的“侠”字。他紧紧攥住,眼圈泛红:“师父定能长命百岁!那崔浪若真敢来,弟子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师父周全!”
秦岳山哈哈大笑,笑中却有苍凉:“痴儿!江湖恩怨,生死有命。老瞎子这一生,救过百十人,杀过十余恶,双目虽盲,心却亮堂。便真死在崔浪剑下,也是求仁得仁,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