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状第一次见到那只狐狸时,是在暮春的一场细雨里。
雨不大,却细密得像织了一张网,把整座小镇都笼在一片朦胧里。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路边的杏花被打落了一地,残红沾着泥,看起来有点狼狈。
他从书斋回来,怀里还抱着一摞书,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腕。路过后山的小竹林时,听见草丛里有细微的呜咽声。
起初他以为是小猫,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只有尾尖带着一点浅红,像被谁蘸了血轻轻点了一下。
它的后腿被一支断箭穿透,血已经把白毛染红了一大片,雨水一冲,颜色更加刺目。
沈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它很久。
狐狸也在看他。
那双眼极亮,不是普通野兽的浑浊,而是带着一点倔强,一点警惕,还有一点……像是人的情绪。
沈状伸出手。
狐狸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因为牵动伤口,疼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极轻的“呜”。
“别怕。”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清冷的镇定,“我不会伤你。”
他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把狐狸裹住,抱在怀里。
狐狸浑身都在抖,雨水顺着它的毛往下滴,冰凉的水浸透了他的衣襟。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抱着它快步往家走。
雨丝打在他的侧脸上,冷得像刀,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世界里,本该只有书、考卷、还有父母那一句近乎命令的话——
“你必须考中状元。”
所以他叫沈状。
——
沈家在镇上算是体面人家,白墙黑瓦,院子里种着几株桂树。
母亲一开门,看见他怀里裹着一团白毛,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捡的。”沈状言简意赅,“受了伤。”
母亲有些嫌恶地皱眉:“一只野狐狸,脏兮兮的,快扔出去。”
“扔了它会死。”沈状的声音依旧平静,“我救它。”
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淡淡道:“你自己看着办,别耽误读书。”
沈状点头:“不会。”
他把狐狸抱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父母的视线。
屋里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满架子书,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清幽得近乎寡淡。
他把狐狸放在床上,解开湿透的外袍。
伤口触目惊心,箭已经断在里面,只留半截露在外面。
狐狸忍着疼,却仍旧用那双极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沈状去取了药箱,又去烧了热水,动作有条不紊,像在处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
他先用干净的布把伤口周围的血擦干净,狐狸疼得猛地一缩,却没咬他,只是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忍一下。”他低声道。
他的手指很稳,一点一点把断箭拔出来。
狐狸疼得浑身发颤,却死死咬住了床单,一声不吭,只是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水光。
沈状垂眸看着它,眸色清冷,却不知为何,指尖微微顿了一下。
“很快就好。”
他把药粉撒在伤口上,又用布条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也出了汗。
狐狸蜷成一团,缩在床角,尾巴轻轻盖住伤口,眼神却还黏在他身上。
沈状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先在这儿养伤。”
他转身去收拾书桌上的书卷,准备温书。
身后,狐狸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嗷。”
声音软得像一团云。
沈状没回头,只是淡淡道:“别叫。”
狐狸安静了几秒,又忍不住:“嗷?”
沈状:“……”
他终于回头,看了它一眼。
狐狸立刻缩了缩脖子,却还是试探着往前挪了挪,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他的手一顿。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这狐狸,好像能听懂他的话。
——
第二天清晨,沈状被一阵轻微的动静吵醒。
他睁开眼,就看见那只狐狸正趴在他的枕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来,狐狸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得意,尾巴轻轻晃了晃,在他脸颊上扫了一下。
沈状偏过头,躲开那蓬松的毛。
“别闹。”
他坐起身,整理好衣襟,下床洗漱。
狐狸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书卷。
狐狸也跳上了桌子,小心地避开他的手,蜷在他的墨砚旁边,安静地看着他写字。
它的眼睛很专注,仿佛也在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沈状写了几行,忍不住道:“你看得懂?”
狐狸眨眨眼,轻轻“嗷”了一声,像是在回答。
沈状没再说话,只是写字的速度慢了一些。
阳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狐狸雪白的毛上,也落在他的侧脸上,让他那张素来冷淡的脸,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狐狸的伤渐渐好起来,能跑能跳,偶尔还会趁他不注意,跳到书架上,把他的书扒拉下来。
每次被他发现,它就会立刻缩成一团,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说“不是我”。
沈状总是淡淡瞥它一眼,把书捡起来,重新放好。
“下不为例。”
狐狸“嗷”了一声,尾巴轻轻晃了晃,像是答应了。
但第二天,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沈状习以为常,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狐狸,记性不好。
镇上的人渐渐知道,沈家那个整日闭门读书的清冷书生,养了一只狐狸。
有人说不吉利,有人说他是心善。
父亲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别让它影响你读书。”
沈状点头:“不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他伏案苦读,眼前的字渐渐模糊时,那只狐狸就会跳上他的膝盖,蜷成一团,用温热的身体贴着他的手。
那种温度,很暖。
暖得让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的人生早就被写好——读书,进京,赶考,中状元。
这是父母的命令,也是他自小被灌输的唯一道路。
——
直到有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雷声滚滚,闪电划破夜空。
狐狸忽然焦躁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向窗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沈状放下笔,看着它:“怎么了?”
狐狸没理他,只是焦躁地绕着他转,忽然猛地跳上他的书桌,把他的墨汁撞翻了。
墨汁溅了他一身,也溅了他一手。
沈状愣了一下。
狐狸却像是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尾巴垂下来,眼神里满是慌乱。
“我……”
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忽然在屋里响起。
沈状猛地抬头。
狐狸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雪白长衫的少年,跪坐在他的书桌上,长发如瀑,眼尾微微上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的手腕纤细,脚踝处还缠着沈状之前为狐狸包扎的布条。
“对不起。”少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的。”
沈状怔怔地看着他,指尖还沾着墨。
“你……”
“我叫小狸。”少年眨眨眼,笑得有些狡黠,“就是你捡回来的那只狐狸。”
沈状:“……”
他忽然想起这段时间里,狐狸那些反常的举动——
会在他读诗时安静地听,会在他皱眉时用尾巴蹭他的手背,会在他睡着时趴在他枕边。
原来,它真的听得懂。
小狸从桌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走近他:“你不赶我走吗?”
沈状看着他。
少年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异,却又带着一种少年人的干净和鲜活,像山间的风,带着野气。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是妖。”
“嗯。”小狸坦然地点头,“我是狐妖。”
“人妖殊途。”沈状的声音很冷,“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小狸愣了一下,笑容一点点敛去:“你要赶我走?”
沈状垂下眼:“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小狸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肆意:“可你救了我。”
“我只是……”
“你救了我。”小狸打断他,“我就该报恩。”
“我不需要。”
“可我想。”小狸走到他面前,微微仰着头看他,“你救了我,我就赖上你了。”
沈状的指尖微微收紧。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
自那以后,小狸就以“远房表弟”的身份,留在了沈家。
镇上的人都说,沈家那个清冷的书生,忽然多了个活泼开朗的表弟,整日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沈状,你这字写得也太好看了,我要学!”
“沈状,你又皱眉了,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如陪我出去玩?”
“沈状,你笑一个嘛,你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沈状大多时候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不接话。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书桌旁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常常坐着一个白衣少年,趴在桌上,一边打瞌睡,一边偷偷看他。
“你又在看什么?”沈状头也不抬。
“看你啊。”小狸理直气壮,“你好看。”
沈状的耳尖微微红了,却仍旧冷着脸:“无聊。”
小狸凑得更近了一些:“沈状,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沈状的笔一顿。
“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
“书。”
“那你喜欢我吗?”
沈状猛地抬头。
小狸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明亮得像天上的星。
“我是妖。”沈状低声道,“你也是。”
“那又怎样?”小狸眨眨眼,“人妖殊途,又不是人妖不能喜欢。”
沈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垂下眼,继续写字。
但那之后,他写字的速度越来越慢,偶尔会在某个字上停很久。
——
转眼到了夏天。
镇上的风带着燥热,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
沈状要进京赶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父亲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逼迫的期待:“你必须考中状元。”
母亲在一旁附和:“我们沈家,就指望你了。”
沈状点头:“我知道。”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书,而是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桂树发呆。
小狸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要走了。”小狸的声音低了一些,“去京城。”
“嗯。”
“那我呢?”
沈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小狸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会带我一起去吗?”
沈状沉默了很久。
“你是妖。”他低声道,“京城人多眼杂,你不适合去。”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小狸笑了笑,“等你考中状元,回来娶我。”
沈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我不会娶你。”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小狸的笑容僵了一下,却很快又笑开:“那我就等你回来,不娶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跟着你。”
沈状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小狸。”
“嗯?”
“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那我该浪费在谁身上?”小狸眨眨眼,“我只认识你啊。”
沈状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你是妖,我是人,我们不可能。”
“你不该喜欢我。”
“你走吧。”
这些话,他在心里练习了无数遍。
可每次对上小狸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就什么都说不出口。
——
进京的前一天,镇上的人都来送行。
父母脸上带着期待,邻居们说着祝福的话。
沈状穿着青衫,背着书箱,站在门口,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自己的房间。
小狸没有出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走回房间。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台上那盆兰花还在,花瓣轻轻晃动。
床角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我去山里一趟,很快回来。”
字迹稚嫩,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洒脱。
沈状握紧了那张纸,指尖微微发白。
“你去哪了?”
他在心里问。
——
小狸是去山里找一样东西。
他听说,有一种灵草,可以掩盖妖气,让他在人间行走时不被察觉。
他想跟着沈状去京城。
他想陪在他身边。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好。
山路崎岖,夜里的风带着凉意。
他走得很快,脚下的伤还没完全好,却一点也不在意。
直到他在一处断崖边,看见了那株灵草。
它长在崖壁的缝隙里,被月光照得微微发光。
小狸笑了笑,伸手去够。
就在这时,一支箭忽然从暗处射来,直直射向他的肩膀。
“噗——”
箭尖没入血肉,带出一串血花。
小狸猛地回头,看见几个穿着黑衣的人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拿着符纸和桃木剑。
“妖物,果然在这里。”
“杀了它,领赏。”
小狸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他不是不能打。
只是为了留在沈状身边,他一直收敛着妖气。
“你们找死。”
他低声道。
妖气瞬间暴涨,雪白的狐尾在他身后展开,九条尾巴在夜空中摇曳,像盛开的花。
黑衣人脸色一变:“九尾狐!”
他们没想到,这只看起来无害的小狐狸,竟然是一只九尾狐。
小狸冷笑一声,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出手极快,利爪划过,黑衣人的符纸和桃木剑纷纷断裂。
但就在他要解决最后一个人时,一支暗箭从侧面射来,直直射向他的胸口。
那箭上,刻着符文。
“镇妖箭。”小狸心里一惊,想要躲开,却已经来不及。
箭尖没入胸口,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妖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压制住,九尾一点点消散,他的身影一晃,倒在地上。
“这下,看你还怎么嚣张。”黑衣人喘着气,看着他,“镇妖箭入体,你这妖物,也该魂飞魄散了。”
小狸趴在地上,血从他的胸口不断涌出。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还是倔强地抬起头,看向山下的方向。
那里,有一座小镇。
小镇里,有一个青衫书生。
“沈状……”
他低声唤了一句。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一起去京城……”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是一轮冷冷的月亮。
——
沈状在镇上等了三天。
三天里,他把小镇翻了个遍,问遍了所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小狸。
父亲不耐烦地催促:“你该上路了。”
母亲也在一旁劝:“一个远房表弟,丢了就丢了,别耽误了前程。”
沈状沉默地收拾好行李,背上书箱。
他走出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
屋里空荡荡的,连那盆兰花都像是失去了颜色。
他忽然有种错觉——
这一切,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梦里有一只狐狸,会在雨天被他捡回家,会在夜里趴在他枕边,会在他写字时偷偷看他,会笑着说“我赖上你了”。
可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他踏上了进京的路。
一路北上,山水迢迢。
他把自己关在书里,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忽然想起那只狐狸,想起它雪白的毛,想起它明亮的眼睛,想起它笑着说“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他在心里回答。
可胸口却隐隐作痛。
——
京城繁华,人来人往。
沈状住进了客栈,白天去书铺看书,夜里在灯下苦读。
他的名字,渐渐在京城的读书人中传开。
有人说,他是这一届最有希望的状元。
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一处破庙,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呜咽。
那声音很轻,却让他的心猛地一颤。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瞬,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破庙里,蛛网密布,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雪白的毛。
是一只狐狸。
它的胸口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伤口周围的毛已经被血粘在一起,隐隐可以看到刻着符文的断箭。
它的气息微弱,却仍旧倔强地睁着眼,看着门口的人。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沈状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