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拖过石阶的刺啦声,在暴雨初歇的清晨显得格外扎心。
我被反锁在西跨院这间漏风的厢房里,窗棂上糊的梨花纸湿透了大半,透进一股子混着泥土腥气的冷风。
昨夜子时,在那场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暴雨中,我听见了那声“扑通”——沉闷、短促,像是某种重物破开水面,随即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没。
那种声音,我太熟悉了。
在实验室处理报废药材时,重物坠入深潭就是这种频率。
门栓“哐当”一声被拽开,刺眼的阳光泼进来,照在周氏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肃杀的脸上。
“带出来。”她没看我,只是捏着一方绛色帕子压在鼻尖,仿佛我这屋里装满了腐烂的瘟疫。
我被两名粗使婆子架着往后院拖,泥水溅在我的赤足上,冷得刺骨。
枯井边已经围了一圈人,黑压压的背影遮住了视线。
“呕——”
不知是谁先吐了出来。人群裂开一道缝,我看见了。
一具浮肿的尸体横在井沿,湿漉漉的碎发遮住了脸,但这身石榴红的粗布裙子,是我昨日亲手从小桃身上扒下来换上的。
她死在那场火里,或者说,我以为她逃掉了。
“七日笑。”
说话的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头,腰间挂着个磨得发亮的皮褡裢。
他是刑部的崔仵作。
他正用一根银针拨开死者的嘴角,那尸体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向上扭曲的弧度,像是临死前见到了什么极乐之事,嘴角几乎要裂到耳根。
七窍无血,面如春花。
这是苗疆禁药“七日笑”中毒后的典型表征。
我在现代实验室剥离这种神经毒素时,见过无数这种僵硬的笑脸。
“这种毒,除了苗疆蛊师,就只有陆家那个养不熟的庶孽认得。”周氏回过头,眼圈微红,声音却稳如刀裁,“灵犀,你为了逃脱纵火的罪名,竟不惜用这种邪术咒杀家仆,制造冤魂索命的假象?”
“冤魂?”我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喉咙里滚出一阵破碎的笑,“母亲说得对,这井底下,确实有冤魂。”
我推开身边的婆子,连滚带爬地扑到尸体前。
众人惊叫着后退,怕我这个“妖女”发疯。
我低头凑近那张扭曲的笑脸。不对。
小桃的指甲缝里有很深的暗红淤泥,而这具尸体的指甲干干净净,甚至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淡粉色。
这根本不是小桃,而是一个体型相近的替死鬼。
周氏在试探我。
“她有话对我说。”我突然止住哭声,神情呆滞地盯着那具尸体,手指在虚空中毫无章法地乱抓,“她说……灵堂太冷,她想烤火。”
“疯了,真是疯了!”周氏嫌恶地挥手,“送去灵堂,让她在祖宗牌位前跪着。既然她喜欢跟死人说话,就让她跟这具尸体对质个够!”
陆家的灵堂设在偏厅,阴森的白绸被穿堂风吹得呼啦作响。
那具不知名的女尸就被停在香案后的芦席上。
烛火摇曳,周氏端坐在上首,崔仵作在一旁低头记录,几个守夜的婆子缩在角落,吴妈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一直在尸体身上打转。
我跪在冷硬的青砖上,满头长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没人看见,我缩在袖口里的手指正轻柔地摩挲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竹筒。
那是“引魂蛊”,并非真的能招魂,而是对残留神经电流极度敏感的寄生虫。
我顺着磕头的动作,借着长发的遮掩,指尖一弹,一抹细若尘埃的粉末被精准地撒入了那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中。
香炉里燃的是上好的安息香,混入引魂蛊的虫卵后,随着热气蒸腾,一股似有若无的清苦味在灵堂内散开。
“小桃,你说啊……”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地狱里的磨牙声,“谁杀了你?谁在井底藏了名册?”
“名册?”周氏的指尖猛地扣紧了茶盏,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就在这一瞬,芦席上的尸体突然动了。
“格格——”
那是骨节摩擦的声音。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死者那只原本僵硬的右手,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提拉着,食指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紧接着,那只手缓缓抬起,精准地指向了周氏身后的八宝琉璃屏风。
“显灵了!鬼指真凶啊!”吴妈尖叫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周氏惊得站起,手中的青花瓷盏应声而落,“啪”地摔了个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了她满身,她下意识地提起裙摆,左手袖口被水渍浸透,紧紧贴在手腕上。
崔仵作原本浑浊的眼珠骤然一亮。
借着跳动的烛火,我清晰地看见周氏手腕上方,露出了半截青紫色的指痕。
那不是淤青,而是长期接触高纯度砒霜留下的皮肤坏死斑,像几条细长的毒蛇,缠绕在她的腕骨上。
周氏忙不迭地扯下袖子,脸色惨白得吓人,厉声喝道:“装神弄鬼!把这妖女拖下去!关死在西跨院,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我被拖出门槛的那一刻,故意在湿滑的石阶上挣扎了一下。
眼角的余光扫向那口枯井。
雨幕微寒,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井壁边的草丛里,手法娴熟地将一包黑褐色的药渣塞进井砖缝隙。
那是昨日在祠堂废墟里那个药材铺的小厮。
我闭上眼,任由婆子将我推进漆黑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