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药铺那半扇摇摇欲坠的窗棂挡不住透骨的夜风,吹得柜台上积年的药尘簌簌落下。
萧烬靠在发霉的墙角,呼吸已趋平稳,那根银簪仍插在他心口半寸处,如同一道封印。
我缩回袖中的手有些僵硬,指腹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截褪色的红绳。
那是粗麻编的,并不值钱,只有那上面沾着的一点干涸油渍,带着某种令人心酸的温度——那是小桃以前从大厨房偷馒头给我时,用来系油纸包的绳子。
现在,这点温度也没了。
我看了萧烬一眼,确认那只“傀心蛊”暂时蛰伏,便起身推开后门。
阿箬给的那幅织锦图确实精妙,连陆府墙根下哪块砖是松动的都标得一清二楚。
我避开更夫,像只夜猫般翻进了陆府最偏僻的柴房院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咸腥味。
透过柴房破烂的窗纸,我看见小桃蜷缩在草堆里。
她下颌满是黑褐色的血痂,嘴微微张着,里面空荡荡的——沈氏那个疯妇,真的把她的舌头剜了。
似是听到了动静,小桃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待看清是我,她猛地弹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荷荷”的风箱声,拼命冲我摆手,指甲在烂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在赶我走。
我没哭,眼眶反而干涩得发痛。
我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把指甲刀,利落地割下自己耳后的一缕头发。
随后,我抠出指甲缝里刚才翻墙时特意保留的湿润黑土,将发丝与黑土混在一起,团成一个小球,塞进了她那个满是霉味的枕头底下。
苗疆“守魂蛊”的引子,不救命,但能护住最后一口心气不散。
“等着。”我在她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转身没入黑暗。
刚转过回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我立刻贴墙隐匿。
是采买处的刘婆,她怀里抱着一只描金漆盒,正往沈氏的主院赶。
风送来一丝极淡的幽香,带着某种沉闷的甜意。
是“安神沉檀”。沈氏素来浅眠,离不得这东西。
我盯着那个漆盒,脑海中飞快闪过《毒经》的一页残卷:沉檀中常以此量曼陀罗花粉佐之,用以助眠。
曼陀罗本身无毒,若是遇上某种特定的腐生霉菌孢子,原本安神的药性就会瞬间逆转,变成致幻的猛毒。
我低头看了看手指,刚才在柴房抠那黑土时,指尖恰好沾染了柴房阴角处经年累积的青霉。
天助我也。
我悄无声息地尾随至小厨房,趁刘婆转身取热水的间隙,手指极快地在那即将送入主院的香盒边缘抹过。
指甲盖里的黑土与霉菌无声无息地落入香灰之中,瞬间便融为一体。
回到药铺时,天光已微亮。
萧烬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我那根银针。
“你想在今天的清誉宴上动手?”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嘶哑,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冷意。
我没否认,自顾自地整理着衣摆上的草屑:“沈氏既然要演一出‘母慈女孝’的大戏,我不送份贺礼,岂不是不识抬举。”
“三殿下的人已经混进去了。”萧烬转过身,那双碧绿的狼眼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渗人,“如果你失手,死的不仅仅是你,还会连累我这颗刚出土的棋子。”
“那你信我几分?”我抬头直视他。
萧烬沉默了片刻,突然抬手,“嘶啦”一声撕下自己衣襟的一角。
他用大拇指按住心口尚未愈合的伤处,用力一挤,殷红的血瞬间浸透了那块破布。
他将血布扔给我:“我的血里有狼毒和常年浸泡的药性,偏碱性。若遇银针,能裹住针尖三息不变色。三息之后,神仙难救。”
我接住那块还带着体温的布条,嘴角勾起一抹笑:“三息,够了。”
巳时,陆府门前车水马龙。
为了洗清“庶女替嫁”的流言,沈氏这次可是下了血本,连京中几位诰命夫人都请了来。
后厨忙得热火朝天,没人注意角落里那个脸上抹了炭灰、正低头搬运木炭的小厮。
我趁着厨娘转身骂人的功夫,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将一只陶瓮的封口轻轻撬开。
这瓮里装的是给女眷们准备的杏仁露,甜腻温热,正是养蛊的温床。
我指尖一弹,一枚米粒大小的白色幼虫落入瓮中。
那是“笑靥蛊”,最喜甜食,入腹即化,中蛊者会一直保持微笑,哪怕肠穿肚烂,脸上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随后,我将萧烬那块血布仔细地擦拭在瓮口的边缘,又不着痕迹地抹去血迹,只留下一层肉眼难辨的薄膜。
黄昏将至,宴席已开。
我蹲在远处的屋脊阴影里,像只等待腐肉的秃鹫。
宴厅内,沈氏正满面春风地招呼客人,但我注意到,她在命丫鬟上那瓮杏仁露之前,特意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银匣子。
那是新的银针,显然,她并没有因为我在外流浪就放松警惕。
银针刺入瓮口,拔出来时,光亮如新。
沈氏眼底的阴霾散去,挥手示意上菜。
她哪里知道,那根银针刚刚穿过的,正是萧烬那层能欺骗金石的狼血薄膜。
“银针验毒?”我看着她将那碗加了料的杏仁露端给身旁的贵妇,忍不住冷笑低语,“好啊……沈大夫人,那我就让你自己,变成那根最毒的‘针’。”
天空中,一道灰色的影子无声掠过高耸的宫墙。
那是黑鹰卫豢养的灰隼,看来这场戏的观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我压低帽檐,顺着屋脊滑下,消失在昏暗的巷道深处。
一刻钟后,陆府大门外,几个游方道士正摇着铃铛路过,其中一个小道童身形瘦弱,背着一只巨大的布袋,步履轻盈地混入了看热闹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