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气不同于猪血发酵的腥甜，它带着一种陈年腐尸特有的土腥味，像极了我在苗疆古墓里闻过的、被水银浸泡了百年的尸蜡。
“别动。”我压低声音，按住萧烬正要撑起的手臂。
醉仙藤的药效还在，我的嘴唇依旧木得像两片死肉，说话有些漏风。
萧烬侧过头，那双狼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幽光，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地板缝隙里的黑气并不是烟，而是某种因为气压变化而被迫从密闭空间挤出来的陈旧粉尘。
我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砖缝。
针尖没有遇到阻碍，反而传来一种空洞的回响。
“是空的。”
萧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扣住了地砖的边缘。
他发力的方式很怪，不像常人靠手臂肌肉，而是整个脊背像弓一样崩起，指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三百斤的青石板在他手里像块豆腐似的被掀开。
一股更加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让我汗毛倒竖的熟悉气息——那是经过特殊防腐处理的骨殖味。
我摸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下方不到五尺见方的狭窄空间。
这不是地窖，更像是一个用来储藏废料的抛尸坑。
坑底堆满了发黄的兽骨，大腿骨、肋骨、头骨混杂在一起，上面还挂着早已风干成絮状的腐肉。
但在那堆杂乱无章的兽骨最深处，有一只明显属于人类的手骨，正死死抓着一块铜绿斑驳的牌子。
我跳下去，靴底踩在兽骨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这手骨的主人生前应该极痛苦，指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痉挛状，几乎要把那块铜牌捏碎。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牌子抠出来，借着火光擦去上面的污渍。
“永昌饲狼司·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萧烬也跳了下来。
他几乎是用抢的方式夺过了那块铜牌，指腹死死碾过那个“萧”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喉咙里压抑着那种野兽受伤时的咕噜声。
“这是谁？”我盯着他的脸，那上面第一次出现了比愤怒更深的恐惧。
“我娘……就是萧家的女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像吞了沙砾，“外祖家……早在三十年前就被满门抄斩了。怎么会有这块牌子？”
饲狼司？
大虞王朝并没有这个机构。
除非……这是更早以前，甚至比当今圣上登基还要早的隐秘存在。
我没理会他的失态，蹲下身去翻检那堆看似毫无章法的骨头。
作为一个毒师，我对尸体的构造比对活人更熟悉。
这具尸体不是被杀后抛尸的，它是活生生被困死在这里的。
肋骨断了三根，愈合痕迹很旧。死因应该是……
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肋骨的缝隙里，那里塞着一团被体液浸透、如今已干硬如铁的纸团。
我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剥离，展开。
纸张已经碳化发脆，稍一用力就会粉碎，上面的墨迹更是模糊不清，但我还是辨认出了几个关键的字眼。
“……柒皇子非狼种，实为先帝私生……三殿下生母毒杀其母，伪作狼噬……”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萧烬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一尊刚刚冷却的铁像。
他死死盯着那张残破的纸，眼球上瞬间爬满了红血丝，那是极度充血的征兆。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是狼崽子……他们都说我是喝狼奶长大的畜生……所以我才会被关在那个笼子里……”
“你不是。”我打断他，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如果是狼孩，为什么你的骨骼发育和常人无异？为什么你对人血的反应不是饥饿而是呕吐？萧烬，你不是狼，你是被人强行‘驯’成狼的。”
“砰！”
他一拳砸在身侧的骨堆上，原本就发脆的兽骨瞬间炸裂成粉末。
“那是谁？”他猛地转头看我，那双碧绿的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恨意，“如果我是人，我是先帝的血脉……那我现在的父皇……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明知道我是他儿子，却任由我像条狗一样被人拴着？！”
“或许，不仅仅是任由。”我按住他还在颤抖的手腕，掌心下的脉搏狂乱得惊人，“三皇子萧澈为什么要找替身？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把你打造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因为只有当你彻底变成一头没有人性的野兽，你身上那流淌着的真龙血脉，才会被世人遗忘，被唾弃。”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我将那张随时可能碎掉的供状残页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拿着。这就是萧澈要杀你的理由。不是因为你这头‘狼’不够听话，而是因为你是个人，是个随时可能威胁他皇位的真皇子。”
就在这时，头顶那块被掀开的石板处，传来“笃、笃、笃”三声轻叩。
节奏极缓，两长一短。
这是我和阿箬约定的暗号。
萧烬瞬间弓起背，本能地护在我身前，喉咙里溢出低吼。
我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安静，然后轻巧地翻上地面。
肉铺外空无一人，只有门缝下塞进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一块梆硬的干粮，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织锦。
那是阿箬的手艺，用极细的丝线织成，却不是普通的刺绣。
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那锦缎上竟隐隐泛着银光——那是用狼毫混着银丝绣出来的。
这是一幅图。一幅错综复杂的地下密道图，终点直指冷宫。
而在织锦的角落里，那行用极小的针脚绣出来的小字，让我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饲狼官临终言：柒非狼，乃饵。饵成，则弑君。”
原来如此。
所谓“饲狼司”，根本不是为了养狼，而是为了养出一把能弑君的刀。
萧烬从来就不是什么意外活下来的野种，他是被人精心培育了二十年的复仇工具。
萧烬接过那块织锦，指尖在“饵”字上停留了很久。
“你早知道？”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早知道我不是真的狼，所以才敢把血给我？”
我低头整理着袖口里的瓶瓶罐罐，将一只躁动不安的青色甲虫重新塞回竹筒里。
“我不知道。”我抬头冲他笑了笑，“我只是在赌。”
“赌什么？”
“赌你心里那头狼，比皇城里那些披着人皮坐在龙椅上的畜生，更像个人。”
远处的更鼓声再次响起，已经是三更了。
随着鼓声落下，一丝奇异的腥味突然在狭窄的地窖里弥漫开来。
萧烬捂住后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道象征着耻辱的烙印突然亮起了一层诡异的青光，他手臂上的青筋像是活物一般疯狂蠕动。
是傀心蛊。
这东西刚才被我的血暂时压制，现在随着月亮升至中天，阴气最盛之时，反噬开始了。
他猛地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那种属于野兽的暴戾气息再次席卷而来，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凶猛。
他一把将我拖到墙角，冰冷的獠牙毫无征兆地抵住了我的颈动脉。
“杀了我……”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赤红的眼睛里残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快……我要控制不住了……”
颈侧的皮肤已经能感觉到那尖锐牙尖的刺痛，只要他稍微用力，我的血就会喷涌而出，成为彻底引爆他兽性的最后祭品。
我没有挣扎，反而顺势向前一步，让那獠牙刺破了一点皮肉。
同时，我的左手如闪电般探出，手里那根淬了麻沸散的银簪，稳稳地抵在了他的心口处。
“别急着死。”我看着他那双濒临崩溃的眼睛，笑意不减，“我说过你欠我两条命。我的蛊既然进了你的身子，比你的命听话得多。今晚这局棋，还没下到我也要变成弃子的地步。”
簪尖刺破皮肤，一缕极细的黑线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萧烬的身子晃了晃，眼中的红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黯淡下去。
我扶住他缓缓下滑的身体，目光越过废弃肉铺破败的窗棂，望向远处漆黑的夜空。
那里，有一轮残月正从乌云后露出半张惨白的脸，照亮了西市尽头那一排早已无人问津的药铺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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