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岷醒来时,躺在商隽池的床上。衾被严实地掩至下颌,帐中浮动着安神的淡香,受伤的手也重新被妥帖包扎。
屋内空寂。他耳根蓦地发烫,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床柱。
昏迷中,识海深处那缕属于夜氏族长老的残魂曾浮现,告知他:夜氏血脉凝药疗毒,药性至纯至臻者,唯有与中毒者两情相契——或曾深刻相爱,或正心意相通。
可他凝出的那枚丹丸晶莹无瑕,商隽池服下后毒性尽散,功力反增。自己对他……莫说相爱,连半分好感都稀薄如纸。
定是长老残魂年久昏聩,错将别的缘由都归作了“情意”。商隽池昨日能踩断他手指,明日或许真会拧断他脖子。
然而,也是这人,在毒雾弥漫时将他死死护在怀里;昏迷中,耳畔那沉稳的心跳、清冽的莲息,以及始终熨帖着他后背的温热掌心,都真实得不容忽视。
还有那一日……夜岷思绪纷乱,眼眶竟无端湿润起来。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落泪,只是心口骤然一揪,仿佛预感下一秒便要失去什么。额间白光倏闪——
破碎的画面掠过:商隽池被他长剑贯心,倒在血泊中,水面倒映出他自己似狂笑又似痛苦到扭曲的脸。
“什么鬼东西……”夜岷低喃,甩甩头,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又庆幸商隽池此刻不在,否则若被他窥见这“弑主”的念头,自己绝无活路。
天启皇宫 • 紫宸殿
宫门深锁,瘴气隐隐。往来宫女宦官皆垂首疾行,无人交谈。
龙椅之下,三具尸身伏地。隆帝面沉如水,殿内无人敢上前奏报。他指尖微动,那三具已然冰冷的躯体便在无声中化为齑粉。
“朕再问一次,数日前与太子同游市井之人,究竟是谁?”
一片死寂。
隆帝怒意将起,位于右列中后的孔宣王——皇帝的胞弟,缓步出列。
“臣听闻,那人姓夜,具体身世不详,但与黑莲宗往来甚密。”孔宣王以扇柄轻点掌心,继续笑道,“臣还听闻,黑莲宗宗主商隽池前些时日身中奇毒,险些丧命,如今实力大损,已封山闭宗。此时派这姓夜的接近太子殿下,其心可疑。”
隆帝剑眉微挑,怒色稍缓。黑莲宗势大,却素来无意皇权,此番举动,确实蹊跷。
“孔卿以为如何?”隆帝甩开剑锋血珠,向后靠入龙椅。
孔宣王向前一步,折扇陡然指向左列第五位的理官署掌事——楚云城。
“你……这是何意!”楚云城面色骤变。
“楚大人何必惊慌?”孔宣王语声轻慢,却让整个殿堂气氛骤紧,“你敢说,商隽池不曾命你潜伏陛下身侧?”
隆帝眯起眼,饶有兴味。这位皇弟平日深藏不露,今日言辞如此犀利,倒不寻常。
楚云城脸色铁青,咬牙道:“污蔑朝臣,可有证据?”
“证据?”孔宣王轻笑两声,竟在御前“唰”地展开折扇,慢摇起来,“楚大人将官帽取下,剃去头顶发丝,底下藏着的,不就是黑莲宗的入宗纹印么?”
隆帝眼神一厉,挥手示意侍卫上前。
楚云城疾退两步,腰间暗刃出鞘,怒目而视:“既如此,宁死不辱!”
“哈哈哈哈哈……”孔宣王抚掌大笑。隆帝蹙眉,不知他意欲何为。
“拿着鸡毛当令箭,楚大人当真是一条忠犬!可惜啊……”他“啪”地合上扇子,轻敲自己额角,“忠心耿耿,换来的却是项上人头都戴不稳一顶官帽。”
“刑部尚书王大人、户部侍郎刘大人、顺天府尹李大人、大理寺卿张大人……哪个不曾为黑莲宗暗中效力?哪个不是抄家流放,下场凄凉?”孔宣王骤然压低声音,喉间挤出尖锐冷笑,“又有哪个……如今还剩下一口气?”
话音未落,隆帝勃然大怒。人形瞬间崩解,獠牙刺破唇瓣,脖颈节节拉伸,周身暴出嶙峋骨刺,双目猩红如血——竟是一头可怖的化形凶兽!
长舌如鞭,刹那卷住孔宣王的脖颈,勒出深紫血痕。嘶哑的兽鸣混着怒意:“宫中藏此逆贼,你早已知情!隐匿不报,意欲何为?!”
带毒的舌刺与腐蚀性的黏液渗入皮肉。
“陛下……咳……臣……并非有意……”孔宣王呛出血沫,话音未断,腰间已被骨刺狠狠洞穿!
血洞狰狞,隐约可见内腑抽搐。他却未如预料中求饶,反而染血狂笑,张开双臂嘶喊:“为陛下铲除隐忧,微臣万死不辞!”
隆帝抖动长舌,收回口中,骨刺缩回,鬃毛平复,渐渐恢复人形。他不再看倒在地上的孔宣王,踱步至面无人色的楚云城面前。
“忠君爱国,方是臣子本分。你若愿向前一步,后半生荣华富贵,光明坦荡——”隆帝伸手,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或者,继续做那阴沟里的老鼠,死……也见不得光。”
楚云城瘫跪于地,双目空洞,喃喃道:“会有人……记得我吗?”
“何止记得!”隆帝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朕可让你名刻千秋,光耀门楣,受万民颂扬。”
楚云城额际那抹淡去的黑莲纹印彻底消散。他摘下官帽,重重叩首:“罪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隆帝仰首长笑,从他身侧跨过,振袖走向殿外:“传旨——理官署掌事楚云城,擢升为殿前校尉。点十名侍卫,送孔宣王下去……好好治治伤。”
黑莲宗 • 藏书阁
商隽池正在翻阅三年前一桩悬案的卷宗。官府草草结案,其中却牵扯天启族与夜氏遗脉。夜岷的身世线索,或许便藏在其中……
他左眼皮忽地一跳,抬眼便撞进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夜岷竟寻到了这里,看来身子已无大碍。
少年站在阁外门槛边,似在等他准许。阁内那人却恍若未见,转身继续翻动卷宗,只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宗主,我能进来吗?”夜岷咬唇问道。
商隽池反而朝内室多走了两步。
“我饿了——”
“您毒可全清了?”
“您饿不饿?”
“今日天光甚好,让我出去玩玩吧?”
“我想吃上次师姐带的炙肉。”
“宗主,宗门药圃占地几许?”
“您房里的暖炉很暖,但待久了有些燥热……”
夜岷索性倚着门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宗主将来会娶怎样的道侣”一路扯到“江南稻米与北地粟米孰佳”,又跳到“衣衫洗后几日不干会生霉斑”……
“宗主,您听见了么?”
商隽池将卷宗往案上一按,眼底掠过一丝戾气与难以察觉的疲惫:“去膳堂的路,不认得了?”
夜岷见他终于回应,心头一喜,面上却装作不在意,脚尖踢了踢门边石子:“膳堂的饭菜不好吃。”
“那日是谁饿得狼吞虎咽?”商隽池挑眉。
夜岷语塞,眉心微跳,心底不由骂了起来。商隽池似乎能听见他那些翻来覆去、不带重样的腹诽,却罕见地未加斥责,只是静静听着。
听到夜岷嘀咕“醒来便不见人影,半刻清闲也无”,商隽池冷硬的神色似乎松动了一瞬。夜岷忽有些心虚,指骨断裂的痛楚仿佛还在昨日。
“今日未换药?”
夜岷下意识将手往后缩了缩,却被商隽池握住腕子拉出,轻轻解开布条。断骨处已开始愈合,新生的骨茬将皮肤顶得泛红发亮。
商隽池自纳戒中取出一只瓷瓶,其中药粉色泽乌黑,与兰竹所赠不同。他不由分说,将药粉倾洒在伤口上。
尖锐的痛楚刺入骨髓,夜岷想抽手,腕间力道却加重,只得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自己衣摆,额角沁出冷汗。
商隽池眸色微沉。夜岷伤处忽有柔和光华流转,剧痛竟骤然消失。
夜岷偷眼看去,断骨飞速接续,只余末端一小截尚未长全。而商隽池的脸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他猛然想起前些时日在商隽池房中翻看过的一册黑莲秘术——这似是“移痛接莲”之术。
这人……竟将痛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若疼哭了,聒噪。”商隽池语气平淡,继续撒药。
不过一刻,指骨已然长全。商隽池掌心幻化出一朵墨色莲苞,炼化后轻轻覆于夜岷指上。
触感不似棉布粗糙,而是莲瓣特有的细腻柔滑,灵气氤氲,贴合后更衬得他手指修长白皙。
“想吃什么?”商隽池垂眸为那黑莲稳固灵力,并未抬眼。
“烤鱼,糖炒栗子。”
“膳堂没有,另想。”商隽池语带一丝几不可察的调侃。
“姓商的你存心气我?”夜岷瞪他,“我找你就是为了避开那人挤人的膳堂,况且眼下正是最喧闹的时辰。”
“戴上。”商隽池递来一顶素纱帷帽。
帽檐大小恰好,红纱层叠,与夜岷身上的绯衣相映。薄纱掩面,其下容颜若隐若现,竟生出几分朦胧的、近乎雌雄莫辨的美。微风拂动纱幔,偶尔惊鸿一瞥,便见那双天生含情的眼,恍然间能直直撞入人心底。或许……他若穿上嫁衣,便是这般模样。
商隽池抬手,轻轻撩开垂纱。指尖拂过他眉骨,缓缓描摹至耳后,继而没入发间,带着些许力道揉了揉。另一只手则环住了他的腰。
夜岷因惊愕而微启的唇,下一秒便被温热覆盖。他心尖一颤,视线从商隽池脸上慌乱移开,头也跟着偏向一侧。
商隽池未容他躲避,顺着那偏开的角度吻了过去。冷冽与温软的气息在交融的呼吸间弥漫。不似上回的攻城略地,此番吻得细腻绵长,如春水融冰,一点点化开,一寸寸深入。
舌尖抵开齿关,温柔勾缠。怀中人渐渐酥软,如醉后春泥,仰着脸生涩回应,颊边绯色一路蔓延至颈侧。神思空白,呼吸交缠,水声轻响,气息被温柔又彻底地掠夺。
直至夜岷气息难续,轻轻推了推他肩头,商隽池方艰难退开。夜岷唇瓣红肿,泛着水色,靠在他肩头急促喘息。
两人鼻尖仍轻抵着。夜岷抬眸,撞见商隽池眼中未褪的深暗情动,心口悸动难抑,慌忙低头。轻纱垂落,再次掩去他眼底潋滟的水光与慌乱。
商隽池松开他,取过倚在墙边的浮生剑,朝阁外走去。夜岷赶忙跟上。二人行至后山马厩,商隽池牵出两匹赤红骏马。
“集市又不远,何须骑马?”夜岷嘀咕,嗓音还带着未散的微哑。
“你不会骑。”商隽池淡声道,翻身上马。
“这有何难?”夜岷嘴硬,飞身跃上另一匹马背。他身形单薄,本就不善驭术,刚坐稳便觉重心飘忽,在马鞍上微微摇晃。
商隽池不多言,轻扯缰绳,骏马扬蹄:“跟上。”
起初一段尚算平缓,夜岷骑术生疏,不多时手心与腿根便被磨得生疼。烈马难驯,他控缰吃力,不多时便与商隽池拉开了距离。最终索性弃马,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又不是赶赴战场,何必如此疾行?”夜岷边追边问。
“因‘华罗春桃’糕,快售罄了。”商隽池目视前方,平静道出那日他与祈福在青楼尝过的点心名。
夜岷耳根瞬间烧红,扬声骂:“姓商的!老不修!”话音未落,脚下被青苔一滑,身形趔趄,帷帽也飞了出去。此处已近市集,零星行人只见一位绯衣少年狼狈跌坐在地,薄纱覆面也掩不住那双顷刻间泛起水汽、我见犹怜的眼眸。
未及旁人细看,商隽池已沉着脸将他拉起,拾回帷帽重新戴好,指尖微光掠过,抹去了方才几人瞥见的记忆。他握住夜岷的手,扣着他腕子将他带至集市入口的坊门下。
夜岷见了琳琅满目的小食便挪不动步,眼馋心热,不一会儿怀里便抱满了各色油纸包,几乎拿不住。目光又巴巴地望向一旁的糖炒栗子摊,再瞅瞅身旁两手空空的商隽池。
“宗主?”
“嗯。”
“……能帮我拿一下这串糖葫芦吗?”
商隽池看着他怀中那座“小山”,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