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畅通无阻,畅通得令人心慌——宗门内外,竟无一人值守。
不对。夜岷心头警铃大作。依商隽池往日作风,若在宗内,早该感知他的踪迹。此刻莫说宗主,连洒扫弟子都不见踪影。
“怪事……早知这般松懈,该在外多逗留些时辰。”
“你还想逛多久?”
“自然是吃饱喝足再……”夜岷浑身一僵,寒意自脊背窜起。
商隽池面沉如水,眼底暗流翻涌,颈侧青筋隐现。他指节微勾,三条漆黑莲藤自暗处骤然窜出,将夜岷牢牢缠缚,凌空吊起。
“擅离宗门,陷灵丹竟未发作。”商隽池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如何破的禁咒?”
莲藤收紧,夜岷呼吸骤窒,眼前阵阵发黑。下颌被狠狠掐住,一颗阴寒丹药被迫塞入口中,混着封莲秘术的气劲直冲丹田——自此,除非施术者身亡,此咒无人可解。
待邪灵丹与夜岷气海彻底相融,莲藤方松。夜岷脱力跌落在地,尚未喘息,指骨便被一只玄靴重重碾上。
“祈福,是何人?”商隽池自他怀中抽出那封藏得并不严实的信笺,指风一划,信封碎裂。
【夜兄:春水楼一行,大开眼界。春桃笋筝之味,妙不可言。哈哈,其实我暗藏了一册春宫图!下回再同游可好?
——祈福】
纸笺在掌心燃为灰烬。与此同时,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夜岷左臂被生生踩断。商隽池足下再度施力,唇角因盛怒而微微抽动,腰间浮生剑感应主心,剑纹泛起暗红幽光。
夜岷再也压抑不住痛呼,哭腔混着嘶喊迸出:“别踩了!宗主我知错了!祈福……他只是个富家子弟,我未曾透露半分宗门之事……唔!”话音未落,发根传来剧痛——商隽池攥着他长发将他提起,目光落在他衣襟处一抹不属于他的胭脂痕上,这才缓缓移开脚。
五指已无一完好,皆扭曲变形。食、中二指自关节处断裂,森白骨茬刺出皮肉,在空气中颤巍巍地支着,麻与痛交织啃噬。
“再敢逃,”商隽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废的便是腿。”
语罢,他转身疾往随缘堂——天星宗所饲的护山巨兽即将破壳,甲坚难摧,需早做布防。
堂前,商隽池展开莲华气罩护住众弟子,独自立于檐顶。
灵力波动由远及近,却仅五人踏入山门。
为首者执一柄玉骨扇,蓄八字短须,面容带胡人血统,笑意浮面;其后跟着三名天星宗弟子,及一位手捧玉匣的侍女。
“久仰商宗主人中龙凤,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执扇人虚虚一揖,示意侍女启匣,“此番前来,非为兵戈,特备薄礼,以表诚意。”
匣中整齐码放着五列琉璃瓶,瓶中灵液瑰丽如霞——竟是九品灵鹿稀血。此鹿百年一现,其血可炼还魂丹,于功力、容颜皆有奇效。天星宗出手便是五打,可谓惊天手笔。
“带着你的东西,滚。”商隽池仅瞥一眼,目光落回执扇人脸上,逐客之意毫不掩饰。
“商宗主何必动怒?”执扇人缓步移至侍女身侧,将玉匣轻轻翻转,“请看匣底之物。”
就在商隽池视线偏移的一刹,一名天星宗弟子倏然现身于他视野盲区,指间紫芒疾闪——三枚细若牛毛的毒针直取他丹田气海!
几乎同时,护体莲屏骤然溃散。紫针钉入屏障,针身瞬间泛白,莲华气罩随之染上污浊的灰紫色。商隽池瞳孔骤缩,猛然扭头:“尔敢——”
殿前空荡,人影已杳。剩余两名天星宗弟子身形暴涨,轰然自爆,血肉横飞。
他们本就是死士,此行只为夺命。
前世商隽池虽护住己身,这自爆的毒煞却几乎毁了黑莲宗半壁根基,弟子死伤殆尽。
莲屏本可抵挡同阶以下一切外袭,唯独那紫针所淬之毒——是他两年前亲手研制,密呈于御前的“青丝缠”。
天星宗如何得来?!
颈侧已蔓延开蛛网般的青黑纹路,毒气侵体。几名弟子抢上前来,面色惶急:“宗主!可需立即疗毒?您……”
商隽池摇头,强提内息,对其中一人低声道:“封山闭宗。对外放言——本座身中奇毒,性命垂危,暂不理外务。”
“万万不可!宗门全凭宗主威名震慑四方,若此讯传出,岂非引狼入室?”
“天星宗所求非此。不必多言,照做。”
“可您的毒……”
“无碍,速去。”
众人领命退下。商隽池喉间一甜,咽下翻涌血气,转身直奔藏书阁。商氏掌黑莲宗数百年,历代宗主手札中或有一线生机。
他曾于首次破境飞升时,将一份解毒残卷交予外院高人“寿解”参详,当时并未细观。
阁中幽深,商隽池点亮明柜,取出那卷积尘的残页。指尖触及卷轴的刹那,胸口剧痛炸开,鲜血自唇角溢出,随即鼻端温热——毒已侵至三窍。
残页展开,竟是一片空白。他眩晕愈甚,未及擦拭的血珠滴落纸面,墨色字迹渐次浮现:
【黑莲独方,昔与夜氏交契,授其解法。唯夜族血脉,于七夕之夜,以真心相付,方可取之。】
商隽池将残页封回原处,左眼淌下的血污了半边视线。夜岷确是夜族后人,体内或有解药。只是且不论他愿不愿给——商隽池自己,亦不愿取。
天星宗六年前便曾染指夜岷。更何况不久前,那五指是他亲手碾断。
彼时的夜岷被兰竹寻见时,指节已溃烂发黑,动弹不得。
“怎会伤成这样?!”兰竹急取接骨散与洁净布条,动作放得极轻,稍一触碰,夜岷便痛得冷汗涔涔。
“忍一忍,骨愈则痛,皮生则痒。”兰竹利落包扎,将余下药粉塞入他怀中,“一日两换,布条需常新。最好……寻个人帮你。”她为他拢好凌乱衣襟,眉头深锁,“宗主那边出事了,我得赶去。你千万当心。”
夜岷颔首,举起裹成厚团的手掌看了看,想着兰竹那句“宗主出事”。
“那混蛋能出什么事?死了倒干净!”他低声啐道,朝寝殿挪步。那两根断指,被他埋入树下土中,默立片刻,终究转身离开。
商隽池感知殿外侍童渐近,亦折返寝居。甫一推门,右耳骤然刺痛,随即听觉尽失。温热血线顺颈淌下,在素白襟口绽开凄艳红梅。
毒侵五窍,若再无解药,性命休矣。四肢渐生麻痹,青黑毒纹已爬至眼下,仍如活物般向上蔓延。
“姓商的,你在里面吗?”夜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见门未闩,他犹豫片刻,却嗅到隐隐血气。“……真出事了?”裹着厚布的手先探入门内,他侧身望去,呼吸倏停。
商隽池满面血污,单手撑在床沿,咳喘不止,痛苦之态尽显。在与夜岷视线相触的瞬间,他别开了脸。
夜岷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初见时纵然染尘,亦不过衣角微皱,伤痕浅淡。
虽觉解气,但若真眼睁睁看人身死,终究于心难安。只是念及这手正是此人所毁,那点不忍又被怨气压下,裹布的手无意识地轻颤着。
商隽池的目光扫过他垂在身侧的“白团”,心口绞痛骤剧,毒纹已蔓至眼睑,视野开始模糊。
“你——”屋外轰然爆响,赤红毒雾破窗涌入!夜岷惊骇欲呼,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拽入角落,口鼻同时被紧紧捂住。
他抬头,见商隽池因蚀骨之痛而面容扭曲,毒纹狰狞凸起,在那张妖冶苍白的脸上盘踞如活蛇。
商隽池将他按低,莲华气罩倏然展开,将二人笼于其中。温热吐息拂过掌心,他将夜岷往怀中带近几分,传音直入识海:“毒雾清场,屏息。”
夜岷愕然不解。这人分明恨他入骨,此刻却护得严实……糟了,他能读心!
他紧张地看向商隽池,对方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又在心中暗骂两句,依旧一片死寂。
不对。商隽池的呼吸呢?
夜岷早觉异样——二人身形相贴,对方躯体却冰冷无温。他仔细辨那毒纹,蓦然认出“青丝缠”。依稀记起母亲曾嘱:此毒解法特殊,非全然信赖之人,不可轻献解药。可看着商隽池痛得发颤,心头那份快意,竟渐渐被一种酸胀的难受压过。
商隽池忽然抽气,眉峰紧锁,左耳缓缓溢出血线——第六窍了。夜岷心尖一揪,拉下他捂在自己唇上的手,以唇形无声疾问:快服药!
商隽池未理,反欲再度掩他口鼻。
夜岷拍开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急划:你没解药?
依旧毫无回应。
毒侵六分,丹田已被彻底封死,稍运功力便是爆体而亡。
夜岷一咬牙,扯落手上厚布,双手虚合,凝神聚气。商隽池再度睁眼,目光落在他结痂的断指上,眼底无波,眉头却蹙得更深。
灵光流转,一枚通体剔透的莹白丹丸凝于掌心。夜岷捏着它便往商隽池唇边送,对方牙关紧闭。
顾不得毒雾是否吸入,夜岷哑声开口:“张嘴!再不服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商隽池眼睑微动,仍无动作。
夜岷与他怒目相视,眼眶泛红:“没毒。”
商隽池似要再度阖眼。
“你看我!看着!”夜岷将那丹丸仰头吞下,霎时内腑如绞,喉间呛出大口鲜血,竟比商隽池流得更多。
确是无毒,且药性纯粹。他忍着反噬剧痛,再度凝丹,以伤手压住颤抖的右手,将第二枚丹丸抵入商隽池齿间,终于逼他咽下。
商隽池尚能视物的那只眼中,似有暗红掠过。丹丸入腹,化作清流席卷经脉,所过之处毒纹急速消退。他再无暇顾及夜岷,凝神导引莲息运转周天。
不过五次吐纳,毒性尽除,功力反增三成,连沉疴多年的头疾亦消散无踪。
商隽池逼出残余毒息,将夜岷小心抱起,避开伤处,一指轻点其眉心,将方才渗入他体内的毒气全数抽回,并以内息修复他受损的肺脉。
夜岷本无修炼根基,连凝两丹耗竭元神,早已昏死过去。
商隽池恐牵动他伤势,索性就地坐下,将人揽在怀中。额角轻触他前额试温,随即拥紧了些,挥手燃起一炉从未用过的暖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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