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齐风登基,改元天元,天下骤变。百姓居所,旦达之地皆化为焦土,饿殍遍野,哀声动天。
乱葬岗上,一袭红衣孑然独立,手中残剑低鸣不止。他脚下匍匐着一人,气息奄奄。
“为何……”
“何为天下……何又为奸?”
黑莲宗覆灭,尸横遍地。商隽池自忖必当死不瞑目,却有一双染血的、颤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帘。
朝夕之争,终败于一人之手。
“夜岷……我若重活一世……”
他早该知道,那人应下的是轮回九世的劫。
烛火骤晃,榻上人倏然惊醒。
耳鸣未止,前尘旧影却已灼刻眼前。
瞳中映着一抹暗红——那张临终前最后所见的容颜,此刻正悬于上方。薄唇微勾,面色苍白如旧,凤眼里凝着几分似水般的朦胧情意,脉脉动人。
正是这倾国之姿,亲手屠尽了黑莲宗。
夜岷。
上一世,他险些为之死心塌地。
商隽池确已重生。许是苍天见其怨念深重、功败垂成,亦或……怜其爱而不得。
此处,正是两人初遇之时。
许是戾气未敛,夜岷似已察觉那缕杀机。
“商宗主?”清润嗓音响起,与记忆中那句“何为天下”一般无二。
面对商隽池气息的波动,夜岷并未深究,只垂目递来一碗汤药:“无论何事,宗主大病初愈,还宜静养。”他神情温雅,寻不见半分血色记忆中那赤瞳狞笑的影子。
商隽池佯作疲乏,示意他退下。
直至药汤半凉,他才将其倾出窗外。虽知前世饮下并无大碍,反助功力恢复八成,如今他却不敢赌——不敢赌夜岷是否也重生了。
思绪纷杂,辗转难眠。昏沉间似坠梦魇,依稀觉有人将他轻轻扶起,将重新温过的药一勺勺喂入他口中。那人身染安神香气,彻夜饮着凉茶,在桌畔倚坐浅眠。
商隽池这一夜竟睡得安稳。卯时起身束发,刻意挽了年少时常束的高髻,取走桌上一柄短剑。左手刚推开门——
那原本在桌边阖目小憩的夜岷,不知何时已静立身侧。
“宗主的药,尚缺两服。”
此刻,商隽池大可拔剑杀他。
恨意翻涌,却终被他压回眼底。
“我已无碍,无需——”
话音未落,他惊觉手臂酸软,竟提不起那随身信物。
身后传来两声低笑,语带调侃:“寒舍虽陋,宗主若是不弃,晚辈倒可为您另寻一处养病的宝地。”
见他有心强留,商隽池心知不宜硬抗,暂按下杀机。
既知夜岷动机,商隽池返宗后第一件事便是肃清内线。眼下关键,在于确保那个如今名叫齐风的人必须死。如此,孔亲王无从夺权,黑莲宗便不会覆灭,夜岷……也不会叛,自己更不会含恨而终。
前世那长达半年的温情相伴,今生被他亲手抹去。
或许正是在那些朝夕间动了情,才致万劫不复。
天元五年
商隽池治下有方,黑莲宗势力日盛。他入宫面圣,剪除权宦章虑,顺势投效新帝齐风,于弑君之夜功成。
万事俱备,只待八年。只需不与夜岷结缘,不与他相交,不动情,不缔约。
“考虑得如何了,商宗主?”
夜岷已向前迈了两步。商隽池回过神,对上那双看似纯良无害的眼眸,微微眯起。
眼前这人……可会与他一样,也重生了?
“那便多谢夜公子相助。只不过——”商隽池亦向前踱去。他比夜岷高出半头,垂眸俯视时目光冰冷漠然,却又带着几分审视,“夜公子看着,好生面熟。”
话音甫落,夜岷顺势侧身,长睫低垂掩去眼底情绪,声线更软:“晚辈自幼少出家门,宗主怕是……认错了人。”
商隽池冷嗤一声,擒住了那只悄然探向他腰间钱袋的手。
夜岷并未重生。
依旧爱财如命,死性不改。
“你做什么!”夜岷脸上强装的温润顷刻褪去,秀眉拧起,嗓音也哑了几分。
“夜公子的待客之道,当真别致。”商隽池猛地将那只手腕抬高,几块碎银从夜岷的红袖中滚落,叮当坠地。
“放开!”夜岷憎恶这般受制于人的姿态,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
话音未落,他猛地攥住长摆下缘,奋力一扯——
裂帛声起。
外袍撕破,露出内里洗得发白的青蓝中衣,反而衬得腰身愈发纤细。他足尖一点,施展轻功向窗外翻去。
与前世一般无二。功夫稀松,轻功倒是不俗。
商隽池功力未复巅峰,并未急追。
但他心头蓦地一紧——他猛然记起,前世夜岷第一次偷他钱袋,应在半年之后。当时他将人追回,却误中迷药,酿就一夜荒唐。
若不追,钱袋上绣有黑莲宗图腾。夜岷玩心重,若当真拿去显摆……如今宗派势弱,星天家门那些仇敌正虎视眈眈,阿岷恐怕……
阿岷。
多久未曾这样唤他了?
月下对酌,同心剑舞,并骑游春,宗门石阶前的誓言……尽数碎在夜岷最终刺入他心口的那一剑下。
剑锋抽出,又一刀划过颈侧。气血真丝被生生抽离,他才彻底断了生机。
未历离别时,情如云锦缠绵;爱转恨后,唯余撕心裂肺。
可夜岷那时的眼神……爱得不似作伪,恨亦不尽然。他曾为那双含情的眼,屠尽十宗,护他周全,替他入局,自己却纵身跳入火坑。
商隽池恨不能当即斩了夜岷。前世仇深似海,若不手刃此人,何谈雪恨?
既决意不再重蹈覆辙,他便假作“追赃”,祭出魂袋。百鬼魅影缭绕,红气暴涨,杀气弥漫间,夜岷被术法强行拽回。
“呸!你们黑莲宗果然只会使这些阴损招数!”夜岷双脚锁上灵锁,功力尽封。
“为民除害。”商隽池扯住他后领,将人提起往前推搡,“走,让世人瞧瞧你这副嘴脸。”
他取出一条黑布,勒过夜岷齿间,迫其咬住,两端缚于身后,教他无法出声。夜岷唯有瞪着一双气得泛红的眼,挣扎着想踢他。
后者反脚踹在他小腿上,嘴角勾着冷笑,居高临下,手上力道更重:
“不自量力。”
长街
二人容貌皆殊,引人侧目。
前者气度凛然,眉目冷峻,久视令人胆寒;后者墨发垂肩,脊背单薄却挺直,唇瓣泛着水光,衣衫凌乱,步履踉跄。
任谁看去,都似一个绝色少年刚遭狠狠蹂躏。
打量目光愈多,心思各异。商隽池却神色不变,步伐不疾不徐,拖拽着夜岷前行。
夜岷渐停了挣扎,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试图向后退缩。
灵山夜族
六年前,灵山夜族——母系最后一支纯血后裔,族中儿女皆容貌昳丽。
天启佐世族扩张之日,夜族险遭灭门。族长夜阿图为保妻儿,于井中下药。一日午后,全族昏睡。夜阿图携三个最年幼的男童离去,剥去衣物,囚于笼中,押至天启图地的市集贩卖。
天启民风彪悍蛮横,污言秽语与淫邪目光,尽数落在那三个半大孩子赤裸的身躯上。
最大的孩子先醒了药性,竟欲咬死另两个未醒的同伴。天启图老之侄、孔宣王之父孔昌,当着那孩子的面,将另两个孩子扔给了饿犬。
白骨黏连着腐肉,苍穹暗淡,嘶哭喑哑。七日七夜后,笼门再开,那濒死的孩子只能凭本能吞咽下递来的第一口“食物”。
不冷了,也不饿了。孩子用细瘦的手臂撑起身子,不顾浑身赤裸,向外逃去。
天启图老只是笑着看他离开。
十二岁的夜岷熬过高热,拜入一处京郊小庙,学了些粗浅功夫与轻功便离去。老庙主本欲将他迷晕后锁起变卖,却被他先行逃脱。
终究,一切只为活着。夜岷自此深信,钱可通神。
乱世之中,强权、兵甲与钱财三足鼎立。夜族余脉几被赶尽杀绝,复族已成笑谈。
这副皮相更是灾殃。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救那两个孩子……或许咬舌自尽,反而干净。
目光如箭,纷纷射来。
夜岷脚步顿止,猛地转身将脸埋入商隽池臂膀,指节攥得发白。
后者却抽袖将他掀开,面上嫌恶毫不掩饰。
“我准你碰了?”
夜岷口中闷哼,泪水浸湿了黑布,却未再贸然贴近,只是颤抖着低下头,近乎讨好地、慢慢地再次靠近。
商隽池仍未看他。
这般情态,与当年在灵山救下他时,如出一辙。或许正是那一刻心动,种下了日后万劫不复的因。
冰凉的脸颊又一次贴上来,夜岷的脚步却在向后缩。
又是这样的眼神……前世他无数次为此心软。
“别弄坏了。”
商隽池心念微动,扯下黑布,解下自己的狐裘,将夜岷整个裹住。裘袍过长,曳在地上。
“废物。”他改为握住夜岷手腕,朝驿站走去,“谁能吃了你不成?”
商隽池拦下一匹马,将人抱上鞍。
夜岷并未感到痛楚,眼泪也止住了。他不解这人为何如此矛盾,甚至……避开了他腰间的旧伤。
“表面正经,内里恐怕也是个伪君子。”夜岷暗自腹诽。
“抓稳,摔死无咎。”商隽池扬鞭,往黑莲宗疾驰。
约莫一刻,怀中传来细微声响:“慢些。”
商隽池恍若未闻。
“手心……磨得疼……”声音更轻。
商隽池极不耐地勒马,马首高昂间,他已揽住夜岷腾身而起,御剑前行。
夜岷面颊被风刮得生疼,直往商隽池怀里缩。这男子的气息,自他在夜府门外晕厥那刻起,便觉似曾相识。看清那张脸后,心口更是悸动难平……
或许前世,当真与他有过纠葛。
剑速渐缓。荒山之上,玄石雕成的巨龙头颅大张,龙舌探出,舌尖嵌着一朵黑莲。感应宗主归来,莲瓣绽放。
守门弟子飞身而下,齐齐拱手:“宗主。”
“嗯。”商隽池目光扫过门前,御剑直入内宗。
两名弟子交换眼神,噤声不语。宗主性情阴晴不定,行事诡谲,即便抱个美人回来,也非他们可置喙。
落地瞬间,商隽池立即撤手。
夜岷踉跄一步,环顾四周——宗主阁气派恢弘,却也冰冷肃杀。
他刚迈出一步,一股巨力便将他猛地推抵墙上,脚踝与肩胛皆被无形之力禁锢。
黑莲秘术·锁灵二式·锢。
夜岷欲骂,口舌亦被封禁,连呜咽都不得出。商隽池只从他唇形辨出大概:
“姓商的……你膝盖……马皮……”
胡言乱语。
商隽池移开视线,将狐裘挂起,却听得一阵“咕噜”声——
夜岷已一整日未曾进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