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红旗公社已经四个小时了。
吉普车行驶在通往西北腹地的戈壁滩上。
这年头的路根本不能叫路,全是车轮硬生生碾出来的“搓板路”。
车身剧烈颠簸,像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散架的小船。
“哐当——”
车轮又压过一个深坑,整辆车猛地跳了起来,然后重重砸回地面。
副驾驶座上,历云霆单手支着头,身体随着车身晃动,姿态却稳如泰山。
他嘴里咬着半截没点燃的烟,甚至还有闲心看一眼窗外苍凉的落日,这要命的颠簸对他来说仿佛只是摇篮曲。
但对于后座的墨黎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凌迟。
她整个人缩在那件宽大的军大衣里,随着车身东倒西歪。
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此刻更是白得像鬼一样,连嘴唇都褪成了惨淡的青紫色。
强烈的晕眩感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每颠一下,她都要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的干呕声。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把鬓边的碎发浸得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历云霆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后视镜,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
这丫头,看起来快碎了。
“停车。”
历云霆敲了敲车窗框。
司机小赵立刻减速。
历云霆拧开随身的军用水壶,把水壶递到后座,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又透着一股无奈:“喝口热水压压。这才哪到哪?以后进了基地,这种路是常态。”
墨黎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都是模糊的重影。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接水壶,可车身还在轻微震动,她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没拿稳。
历云霆“啧”了一声,大手直接握住她的手,把水壶塞进她掌心,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过来。
“真是个瓷娃娃。”他嘟囔了一句,转过身去,“小赵,继续开,别停。天黑前必须过鬼见愁。”
墨黎捧着水壶,没有力气反驳。
那句“瓷娃娃”像针一样刺了一下她的自尊心。
我不是废物。
我是墨黎,我是……墨黎。
为了转移身体上那几乎让人崩溃的痛苦,她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切断了视觉信号。
在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她脑海里不再是噪音,而是被拆解成了一组组精密的数据和结构图。
BJ212吉普车,四缸发动机,目前转速2800……
活塞上下运动的摩擦声……齿轮咬合的金属撞击声……
传动轴偏离中心0.5毫米的震动……
她就像一台在这个年代还没诞生的人形计算机,在极度的生理痛苦中,疯狂地计算着这辆钢铁猛兽的每一个呼吸节奏,以此来维持自己最后一点清醒。
天色越来越暗,狂风卷着沙砾打在车窗上,啪啪作响。
车子驶入了一处狭窄的风口,两边是狰狞的怪石,当地人叫这里“鬼见愁”。
突然——
墨黎紧闭的眼皮猛地一跳。
不对。
声音变了。
原本规律的发动机轰鸣中,突然夹杂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嘶嘶”声,就像是哮喘病人临死前的抽气。
进气频率乱了……
供油系统压力失衡……
还没等墨黎想明白,发动机突然发出一声怪异且凄厉的嘶吼——
“嘎——轰!”
吉普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动力全失,像一头断了气的牛,借着惯性往前滑行了几十米,彻底趴窝在了路中间。
四周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怒号。
“坏了!”小赵脸色一变,赶紧再次拧动钥匙打火。
“咳咳……咳咳……”
发动机发出一阵无力的咳嗽声,再也没有启动的迹象。
“报告旅长!车坏了!”小赵急得满头大汗。
此时,太阳最后一丝余晖被地平线吞没,荒原彻底被黑暗笼罩。
气温呈断崖式下跌,瞬间降到了零下二十度。
历云霆推门下车,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查!”他言简意赅。
小赵掀开发动机盖,打着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检查。
“火花塞……没问题。”
“分电器……看着也行啊。”
“油路……有油啊!”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
小赵的手都被冻僵了,脸上全是机油印子,声音带着哭腔:“旅长,真邪门了!找不到毛病!这也没坏那也没坏,就是打不着!可能是气缸冻裂了,或者是咱们遇上……遇上脏东西了?”
“闭嘴。唯物主义战士怕什么鬼。”
历云霆冷冷呵斥,但脸色也凝重到了极点。
在这种地方抛锚,如果不能及时修好,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就算有大衣也扛不住一整夜。
更何况,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狼嚎。
“嗷呜——”
狼群,在靠近。
历云霆当机立断。
他从腰间拔出那把磨得发亮的54式手枪,咔嚓一声上膛。
“别修了。再修下去手指头都要冻掉。”
历云霆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眼神如刀:“小赵,发信号弹。今晚我们在车里过夜,轮流守夜。把车窗摇紧,用大衣堵住缝隙。”
说完,他转身准备拉开后座的车门,打算拿那件军大衣把车窗封死。
就在他的手刚触碰到车门把手,准备关门挡风的那一瞬间——
后座那团一直没有动静,仿佛已经晕死过去的“棉被”,突然动了动。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青的小手,从大衣里艰难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看起来那么脆弱,却精准地抓住了历云霆的衣角。
历云霆动作一顿,低头看去。
黑暗中,墨黎费力地睁开眼,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却带着一股莫名的笃定:“别……别发信号弹……”
“我有办法……让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