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泼下来的。
墨色的云团沉沉压在老城区的屋脊上，像一块浸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坠着，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巷子里昏黄的路灯，晕出一片湿漉漉的朦胧。巷子深处的那座老宅，是民国年间留下来的砖木结构，青瓦白墙被岁月浸得发灰，墙根爬满了青苔，在雨夜里透着一股子冷清的潮气。
谢白月坐在八仙桌旁，指尖捏着一卷刚誊抄到一半的医书。桌上的白瓷盏里，泡着一壶温热的陈皮茶，袅袅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他清隽的眉眼。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绸睡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上个月给邻巷的张奶奶换药时，不小心被瓷片划伤的。窗外的雨下得正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像是谁在敲着一面无形的鼓，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谢白月的目光落在医书的字里行间，却没怎么看进去。他来这老巷已经半个月了，是从谢家大宅里“逃”出来的。三天前，他还顶着谢家二少爷的名头，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坐在窗明几净的诊室里，给慕名而来的病人把脉问诊；三天后，他就成了这老巷里一个籍籍无名的租客，守着一座空荡荡的老宅，靠着手里仅存的一点积蓄度日。
谢家的纷争从来就没断过。大哥谢明轩觊觎着家族的医药公司，父亲谢振海一心想着攀附权贵，联姻的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竟打上了他的主意——要他娶城西那个姓王的暴发户的女儿，只为了拿到一笔投资。谢白月记得那天，他站在父亲的书房里，看着红木书桌上摊开的联姻协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说：“爸，我是个医生，不是你用来交易的筹码。”
谢振海当时正端着一杯普洱茶，闻言，手重重一拍，茶水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上的皮肤。“放肆！”他的声音沉得像块铁，“谢家养你这么大，供你出国学医，你就这么回报我？王家那姑娘哪里不好？家世显赫，模样周正，配你绰绰有余！”
“我不喜欢。”谢白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
“喜欢？”谢振海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在这个家里，轮得到你谈喜欢？你要是不答应，就给我滚出谢家，从此以后，别再认我这个父亲！”
滚就滚。谢白月没再争辩，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连夜就离开了那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大宅。他没带多少东西，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一箱子医书和一套随身携带的针灸针。他打车绕了大半个城，最后停在了这条老巷口。巷口的租房告示贴在一棵老槐树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老宅出租，一室一厅，水电齐全，租金面议。”
他联系了房东，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看他斯斯文文的，不像坏人，收了他一个月的租金，把钥匙塞给他，叹着气说：“这宅子空了好些年了，小伙子你住着，也算给它添点人气。”
谢白月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平日里，他很少出门，要么窝在屋里看书，要么就坐在院子里侍弄那些半死不活的花草。邻巷的人偶尔会看见他，穿着素净的衣服，提着一个竹篮去买菜，眉眼温和，说话轻声细语，都猜他是个教书先生。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这样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却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直到后半夜，那阵急促的撞门声，劈碎了雨夜的沉寂。
“砰——砰——砰——”
力道又重又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撞得门板嗡嗡作响，连门楣上挂着的那盏旧灯笼都晃悠起来，昏黄的光在雨幕里摇摇晃晃，看得人心头发紧。
谢白月的眉头倏地蹙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医书，指尖的陈皮茶已经凉了，温热的触感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凉。这深更半夜的，又是这样的鬼天气，会是谁？
老巷里的住户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睡得早，这个点，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和那阵撞门声，在夜色里格外刺耳。
他没动，指尖轻轻摩挲着医书的封面，那是一本泛黄的《伤寒论》，边角都被磨得卷了边。撞门声还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弱，到最后，变成了带着喘息的拍打，混着一道嘶哑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开门……麻烦开下门……”
声音很年轻，带着明显的狼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被风裹着，飘进了半开的窗缝里，钻进谢白月的鼻腔。
是铁锈的味道。
谢白月的心轻轻一动。他是医生，对血腥味格外敏感。那味道很淡，却很清晰，混着雨水的潮气，透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气息。
他终于起身，脚步声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地板是实木的，年代久远，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呻吟，像是老人的叹息。他走到门边，没急着开门，而是隔着门板沉声问：“谁？”
门外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拍打门板的动作更急了些，声音却弱了几分，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我被人追，能不能……先让我躲一下？”
雨声太大，噼里啪啦地砸在门板上，谢白月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绝望，还有那股子强撑着的韧劲。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明知前方是死路，却还在拼命挣扎。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门后立着的一根槐木棍子。那是房东老太太留下来的，说是用来撑门的，棍子上结着疤，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应该很趁手。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棍身，又很快收回手，伸手，缓缓拉开了门闩。
门闩是黄铜的，被岁月磨得发亮，拉开的时候，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冷风裹着雨水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湿冷的潮气，吹得谢白月的睡衣下摆微微扬起。他抬眼，撞进一双染着红血丝的眼睛里。
门外的男人浑身湿透，黑色的连帽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紧实的线条，肩膀很宽，腰腹却收得很紧，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样子。他的裤脚沾满了泥点，裤管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狰狞的疤痕，深浅不一，像是刀伤，又像是擦伤。男人的右手死死捂着左腹，指缝里渗出血迹，暗红色的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在惨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脸很白，是那种失血过多的苍白，嘴唇却咬得通红，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困兽，又像孤狼，透着一股子野性的戾气，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这是沉烬。
谢白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在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心里轻轻颤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像是淬了火的钢，又像是易碎的琉璃，矛盾得让人揪心。
沉烬显然没料到开门的人会是这个样子，怔了怔。
昏黄的灯光从门内漫出来，落在谢白月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穿着月白色的睡衣，头发梳得整齐，眉眼清隽温润，鼻梁高挺，唇线柔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这老巷格格不入的矜贵，偏偏那眼神里满是医者的柔和，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信赖。
这样的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怎么会住在这样一座破旧的老宅里？
两人对视了几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道凶狠的吆喝声，隔着雨幕传过来，带着一股子戾气：“人呢？那小子肯定跑不远了！给我仔细找！”
“妈的，敢在拳场里耍花样，活腻歪了！”
“找到他，废了他的手！”
沉烬的脸色猛地一白，像是被烫到一样，眼神里的脆弱瞬间被戾气取代。他顾不上多想，猛地往前一扑，想挤进那道门缝里。他的动作太急，带起一阵冷风，谢白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着他踉跄着跌进门内，带进来一滩水渍和浓郁的血腥味。
那股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比刚才隔着门板时浓重了数倍。
沉烬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咬着牙，没哼出声，只是捂着左腹的手收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白月，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白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男人，看着他身上不断渗出的血迹，看着他眼底的倔强和恳求，心里的那点犹豫，瞬间被医者的本能取代。他刚想说什么，让他先起来，沉烬却突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是一只很有力的手，掌心粗糙，布满了厚茧，指腹上还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指尖冰凉，带着雨水和血的湿意，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谢白月的手腕捏碎。
“麻烦……帮我一下。”沉烬抬头看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别让他们找到我。”
他的气息拂过谢白月的手腕，带着雨水的潮气和血腥味，谢白月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话音未落，巷口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束在雨幕里乱晃，明晃晃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很快就扫到了谢白月家门口。
一道粗嘎的声音喊道：“这户人家门开着！进去看看！”
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朝着老宅的方向逼近。
沉烬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他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又跌了回去。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丝绝望。
谢白月垂眸，看着手腕上那只沾着血的手，又抬眼，看向沉烬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戾气与脆弱，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他心底的柔软。
他想起自己离开谢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无助，这样的狼狈，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雨夜，老宅，陌生的闯入者，还有紧追不舍的追兵。
谢白月的目光沉了沉，他反手握住沉烬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很稳。然后，他转过身，看着那扇半开的木门，看着门外越来越近的手电筒光束，缓缓抬起手，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黄铜门闩落下，隔绝了门外的喧嚣。
雨声，似乎更大了。
屋里的光线很暗，只有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亮着，映着地上的男人，和他身上不断蔓延的血迹。谢白月蹲下身，看着沉烬苍白的脸，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躺好，我帮你处理伤口。”
沉烬愣了愣，看着他眼底的柔和，像是不敢相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哗哗啦啦的，像是一首没有尽头的歌。老宅里的灯光，在雨夜里静静亮着，像是一盏温暖的烛火，照亮了两个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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