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梦话还在耳畔飘着,像根细线缠在王星河的神经上。
“红衣叔叔……救我……”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他浑身一僵,脖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破庙里死寂得吓人,火盆里的火星刚灭,最后一缕热气也散了,冷风从屋顶塌陷的窟窿灌进来,吹得草席边角微微翻动,像有东西在底下蠕动。
他没回头,但眼角余光扫过黑暗——神像只剩半截石臂,直挺挺地指着天,影子被残雪映在墙上,扭曲如鬼爪。
指尖终于落下。
那片焦脆的纸角藏在灰烬深处,他小心翼翼地捏出来,指腹摩挲着边缘。火漆印的残痕清晰可见,“花”字的花瓣尖锐如刀,中心篆形阴刻,和他昨夜在李涛撕下的红袍内衬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是巧合。
他正要翻过纸角细看背面是否有字迹,忽然——
咯吱。
一声轻响,从庙外三丈开外的密林传来。
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又强行止步,鞋底压住碎雪,不敢再动。
王星河呼吸一顿,右手无声滑入腰间针囊,三枚银针已夹在指缝,尖端朝前,对准门口。他没起身,也没出声,只是缓缓将那纸角塞进袖中暗袋,贴着脉门藏着,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攥住的真相。
庙外,雪林深处。
四道黑影伏在松树后,皆披黑氅,连头罩住,只露一双眼睛。他们脚下积雪三尺,却几乎没留下脚印——每一步都踩在前一人踏过的凹陷里,动作整齐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为首者蹲着,掌心托着一枚铜哨,指尖微微发颤。他没吹。
接应的人还没到。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巅。
风雪中,一道身影立于岩石之上,黑氅覆霜,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是花翎。
他静静看着破庙方向,唇角动了动,没说话。
抬手。
一道银光掠出,精准击中庙前一棵老松的横枝。积雪轰然坠落,砸在雪地上闷响一声,掩盖了伏兵移动的脚步。
树下四人会意,悄然推进。
庙内。
王星河听见了雪落的异样。
不是自然滑落,是人为震落。他脊背绷紧,目光锁住门缝——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影子,正缓缓移过门槛。
来了。
他不动,连睫毛都没眨一下,只将孩童轻轻往身后草席深处推了半寸,用自己身体挡住。
下一瞬——
砰!
木门被巨力踹开,撞在墙上反弹,又被风死死顶住。狂风暴雪卷着枯叶冲进来,吹得火盆灰烬飞扬,残炭打着旋儿扑向地面。
三道黑影跃入!
刀光一闪,直劈草席上昏睡的孩童头顶!动作快、准、狠,刀锋带起的风割裂空气,发出短促的嘶鸣。
王星河飞身扑出,人在半空,三枚银针已疾射而出。
“嗤!”
第一针封喉,刺客仰面倒地,喉咙插着银光,连哼都未哼。
第二针刺腕,第三针点肩井,另两人攻势一滞,刀势偏斜,砍进草席,离孩童脖颈不过三寸。
王星河落地滚身,一把抄起孩童抱进怀中,背靠残墙,银针再出两枚,封住对方膝弯穴道。一人踉跄跪倒,另一人怒吼挥刀,直取他面门。
刀光逼近眼前,寒气割脸。
就在这刹那——
一只染血的手猛然从侧方伸出,一把攥住刀背!
血顺着那只手的指缝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红点。
王星河猛地侧头。
是李涛。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左肩一道深口,白衣已被血浸透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可那只手却稳如铁钳,硬生生将刀势拖住。
“住手!”他吼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磨刀石刮过铁皮,却震得庙内梁尘簌簌而落。
王星河盯着他。
不是惊,不是喜。
是恨。
是怒。
是心口猛地一沉,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他厉声开口,字字带血:“你回来灭口?!”
李涛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像被一巴掌扇醒:“你说什么?”
“你走后刺客就到。”王星河声音冷得像冰,“你焚袍示好,转身就派人杀我灭证?李涛,你演得真像!”
李涛脸色一白,喉头滚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可第三个刺客已从背后扑来,刀光直取王星河后心!
李涛猛地将他一拽,自己侧身挡在前面。
“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血喷出来,溅在王星河脸上,温的,带着铁锈味。
李涛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前一倾,却仍死死攥着那柄刀,不肯松手。他咬牙回头,盯着王星河,声音发抖:“我若要你死……就不会回来。”
话未说完,他一脚踹出,正中刺客胸口。那人倒飞出去,撞在神像残基上,头骨碎裂,当场毙命。
庙内瞬间安静。
只剩风雪呼啸,和三人粗重的呼吸。
王星河僵在原地,脸上还挂着血点,指尖微微发抖。
他低头。
李涛趴在他脚边,左肩伤口再度撕裂,血顺着白衣往下淌,在雪地上汇成一小滩。他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仍抓着那把北境弯刀,指节发白。
王星河目光落在刀柄上。
月光从屋顶破洞照进来,映出刀柄末端刻痕——一道弧形纹路,中间嵌着“北靖”二字,字体古拙,是北境军制式标记。
不是秦王军的赤焰纹。
是靖安侯府的私兵刀。
他瞳孔一缩。
猛地抬头,看向倒地的刺客尸体。其中一人颈侧衣领翻起,露出半道青紫压痕——形状分明是个半月形玉佩的印子,边缘还带着细小的云纹。
和花翎腰间常年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脑中电光火石。
火漆印、北境刀、玉佩压痕……全是花家的标记。
不是李涛。
是花翎。
他错怪了人。
可这念头刚起,李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雪地上,人往后一倒,重重摔在地上,眼白上翻,只剩一线清明。
王星河扑过去。
“喂!醒着!”
他手指搭上李涛手腕,脉象浮乱而弱,失血过多,再不处理就要休克。他迅速解开其衣领,查看肩伤——刀口深达半寸,已伤及筋膜,必须立刻清创缝合。
可庙内无灯无药,火盆已灭,寒风直灌。
他咬牙,一把撕下自己左袖——最干净的一块白布,叠成方巾,按在伤口上施压止血。
李涛疼得抽搐了一下,却没睁眼,只是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王星河低头,看见他唇角裂开,沾着血,睫毛在雪光下投出浅浅阴影。这张脸,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想亲手掐死,可现在,却只想让他活下来。
他低声说:“别死……你要是死了,我找谁问清楚当年的事?”
李涛没回应。
呼吸越来越弱。
王星河急了,一手按布,一手探入其怀中搜药——秦王出行必带金疮药,这是惯例。
指尖碰到个油纸包,刚抽出,却见里面滑落出半张泛黄纸页。
他愣住。
纸页边缘锯齿状撕裂,墨迹斑驳,可那纹路……那药草图谱的勾线方式……他认得。
那是南疆药图。
他贴身收藏的另一半,就在胸前荷包里,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颤抖着将两半纸页比对——
严丝合缝。
纹路衔接,药名补全,甚至右下角那个小小的“王”字暗印,也完全吻合。
这不是伪造。
是他父亲参与绘制的药图真本。
而李涛,竟拿着另一半。
他猛地抬头,看向昏迷的李涛,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李涛若真是屠村仇人,怎么会持有药图残页?又怎会冒着风雪折返?怎会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刀?
他缓缓将药图残页收回,连同油纸包一起,小心放进自己胸前荷包,紧贴心跳的位置。
然后,他俯身,将李涛扶正,让他靠在残墙边,头枕着自己的外袍。
风雪渐歇。
天边泛出灰白,雪停了。
庙前雪地一片狼藉,三具尸体横陈,血迹蜿蜒如红梅,一直延伸到林边。庙内血腥混着焦糊味,久久不散。
王星河坐在李涛身旁,守着他微弱的呼吸,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
白衣染血,不是仇,是救。
他忽然想起母亲信上的那句话:“若见持玉者,乃吾族血脉,望救之。”
李涛不是仇人。
他是来救人的。
而真正想杀他的……是那个躲在暗处,用北境刀、花家印、伪令调兵的人。
花翎。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层裂开一道缝,透出沉沉的光。
他伸手,轻轻拂去李涛唇角的血痕。
那一瞬,指尖微顿,像触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远处山巅。
花翎仍站在原地,黑氅覆雪,面容冷峻。
他望着破庙方向,嘴角缓缓扬起,却没有笑意。
“好一招以退为进……”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冰,“李涛,你烧了袍子,我还你一场‘灭口’戏码。可惜,他没死。”
他并不恼怒,反而轻轻拍了两下手,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落幕。
从袖中取出一只黑羽信鹰,脚上绑着蜡封密信。
他抚摸着鹰羽,低声道:“放鹰,传信北境——动手。”
信鹰振翅,穿破灰白天际,消失在云层之中。
山下。
王星河缓缓站起身,将李涛背起。他个子清瘦,李涛高大,背上像压了座山,可他一步没停,踩着雪地往庙外走。
天光微亮,雪原初霁。
他背着李涛,一步步走向密林外的马厩。那里还拴着李涛的黑马,缰绳冻在雪里。
他必须带他走。
必须查清药图的下落。
必须找到花翎。
风拂过他额前碎发,他低头看了眼胸前荷包——那里贴着心跳的位置,藏着两张拼合的药图残页,也藏着一个他不愿承认的念头:
或许,他错怪了颜色。
马厩前,他放下李涛,用力扯开冻住的缰绳。
黑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白雾。
他翻身上马,再将李涛扶上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缰绳拉紧。
黑马迈步,踏碎晨雪,载着两人缓缓离去。
破庙门前,血迹未干。
草席上,孩童在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喃喃道:“白衣哥哥……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