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里的水沸了。
咕嘟,咕嘟,一声接一声,像在数着时辰。
御医院偏殿的窗纸被熏得发黄,纱帘低垂,挡不住那股子苦涩的药味。铜鼎里升腾的烟绕过南煜的脸,他闭着眼,唇色发青,额角不断渗出冷汗,湿了鬓发,黏在脸颊上。凤落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角残卷,指尖一遍遍摩挲“迎归”二字,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刻进掌心。
她没动,也没说话。
可屋里静得能听见墨锭在砚台里碾碎的声音——那是她放在案头的一封信,刚取出来,还没展开。
是凤瑶的信。
昨夜递来的。字迹熟悉,语气急切:“夜泽查婚书恐危及南煜性命,劝你莫见。”
当时她站在廊下,披风沾着夜露,眉眼疲惫,手微微发抖,说:“阿落,别见他。有些真相,看了也无用。”
凤落信了。
可现在,南煜躺在这里,手被烧得焦黑,嘴里还喊着她的名字——阿落。
她低头,把信摊开,又取出另一张——是凤瑶三日前写给她的家书,问她要不要吃城西新出的蟹黄包,字歪歪扭扭,末尾画了个笑脸。
两张纸并排摆着。
她眯眼,一寸寸看过去。
墨色不一样。
昨夜那封,墨色沉,偏黑,像是油烟墨;而家书是松烟墨掺梅花露,清亮些,带点灰蓝。凤瑶自己说过,油烟墨伤纸,她不爱用。
笔锋也不一样。
家书上的“你”字,末笔一挑,轻快利落;昨夜那封,“你”字收尾顿了一下,像在模仿,又怕不像,反而露了破绽。
凤落的手指停在“敬上”两个字上。
凤瑶写“敬上”,从来是一笔带过,从不拖泥带水。可这封信,“上”字最后一横,明显多了一个回锋——刻意为之。
她呼吸慢了半拍。
冷汗顺着后颈滑下去,贴着脊梁骨往下走。
南煜昏过去前说了什么?
“别信……凤瑶的密信……”
她以为他在胡言乱语。
可现在,信摆在眼前,假的。
不是凤瑶写的。
有人冒充她,劝自己别见南煜——为什么?
是想阻止婚书现世?还是……想让她亲手毁掉最后一点希望?
她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守在外面的宫女低头站着,一动不动。
“传金鳞卫统领。”她说,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刃刮过石板。
片刻,门外脚步声起。
金鳞卫统领单膝跪地,甲胄轻响。
“二公主昨夜行踪,查清楚了?”她问。
“回陛下,昨夜三更,二公主持令出宫,称漕运账目有异,亲赴码头查验,至今未归。”
凤落盯着他。
“她亲自去的?”
“是。”
“谁随行?”
“两名副使,四名暗卫。”
“令符呢?”
“属下查验过,是真令符。”
凤落冷笑一声。
真令符?伪造一张令符对金鳞卫来说不难,可凤瑶的令符上有她独有的朱砂指印——她小时候摔过一次,右手小指缺了一小块,盖印时总有个缺口。若连这个都能仿,那对方不只是懂她笔迹,是把她整个人都研究透了。
“码头那边,真有账目问题?”她再问。
“回陛下,副使回报,只是寻常对账,并无异常。二公主在码头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独自去了城东药铺,买了安神汤药,又去了城南驿站……之后行踪不明。”
凤落眼神一沉。
城南驿站?那是敌国信使常走的线。
“命人即刻寻回凤瑶。”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调阅十里坡驿站近七日所有信鸽记录,一只都不准漏。”
“是!”
统领退下。
屋里又静了。
凤落低头,重新看信。
她突然意识到——伪造者知道凤瑶会劝她,知道她信凤瑶,甚至知道她会在关键时刻犹豫。
所以才选这个时机,用这种方式。
这不是简单的挑拨。
这是算准了她的心。
她手指一紧,信纸被捏出一道褶。
窗外,宫道上巡逻的禁军脚步整齐划一,可她总觉得,那些影子太长了,走得也太慢了。
十里坡,废弃驿站。
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沙沙作响。屋檐塌了半边,梁木腐朽,墙角堆着鸟粪和断箭。夜泽蹲在鸽笼前,手指轻轻拨开灰烬。
笼底有半枚烧毁的令符残片。
金鳞卫制式,边缘刻着“凤”字暗纹——那是凤瑶专用的副令,只在紧急时启用。
他眯眼。
有人用凤瑶的令符调开了驿站守卫,然后在这里传递消息。
他起身,走到屋角,撬开一块松动的地板。
夹层里藏着一叠纸。
抽出一张。
是摹本。南煜的字,写的是“迎归”二字,笔画精准,连笔锋转折都一模一样。
再翻,还有更多——全是南煜的笔迹,从日常奏折到私信落款,几乎涵盖所有书写习惯。
夜泽眼神冷了。
这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
对方不仅见过南煜真迹,还长期观察、临摹,甚至可能接触过他的日常文书。
他继续翻。
最后一张是空白信纸,极薄,透光一看,边缘有一圈极细的螺旋纹,像是用极细的针在纸上滚过。
他认得这种纸。
敌国“夜枭”谍报专用,纸浆中掺了海藤粉,遇火不燃,只碳化,且能防水防潮。全大胤不超过十张,上一次出现,是三年前边境密谍案。
最关键的是——这种纸的纹理,与先帝当年托孤时用的敌国贡纸,完全一致。
那是父皇从敌国战利品中得来的珍品,仅存三张。一张用于托孤诏,一张用于婚书封印,最后一张……据说被凤雪收在阁中,说是留作纪念。
夜泽站起身,把纸收进袖中。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人盗走了贡纸。
伪造了凤瑶的信。
利用南煜的身份危机,挑拨凤落与姐妹的关系。
目的只有一个:让她们自相残杀。
他转身欲走,忽觉脚下泥土有异。
低头一看,脚印清晰——一人进,两人出。
他蹲下,指尖轻抚地面。
进来的脚印深,步伐稳;出去的,一个轻,一个重。
重的那个,靴底沾着一点暗褐色的香屑。
他捻起一点,凑近鼻尖。
沉水香。
凤雪阁特供,外人拿不到。
他眼神一凛。
有人借密道进出,还穿了凤雪阁的鞋?还是……凤雪本人出过宫?
他没再停留,转身离去。
风从破窗灌入,吹散了地上的灰烬,露出底下一道浅浅的刻痕——是个“雪”字,被人匆忙抹去,却没抹干净。
御医院,黄昏。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凤瑶冲了进来,披风湿透,发丝贴在脸上,手里还拎着一只药包。她一脚踹开守门的宫女,直奔内殿。
“谁准你封锁御医院?!”她吼,“谁让你查我行踪?!”
凤落坐着没动。
南煜还在昏迷,呼吸微弱,手依旧攥着那角残卷。
“这封信,是你写的?”她把信扔到桌上。
凤瑶一把抓起,扫了一眼,脸色变了。
“这墨……不是我的!”
“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她声音发抖,“我用松烟墨,这分明是油烟墨!纸也不是贡笺,是普通竹纸,还掺了胶,写起来滞涩——我写字最讨厌这种手感!”
她抬眼瞪着凤落:“你想说我背叛?我凤瑶可以负天下人,也不会害你和南煜!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什么死守金鳞卫?就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安心用人!我不争权,不结党,连沈砚求我都推——就因为我信你!信我们是姐妹!”
凤落看着她。
她眼眶发红,鼻尖通红,像是真的刚从雨里跑回来。
可她还是没松口。
“那你昨夜去了哪里?”
“我去查账!”凤瑶吼,“码头副使报说账目有鬼,我怕你被人蒙蔽,亲自去核!查完去药铺给你抓安神汤,你最近睡得不好,我知道!然后我去驿站,是因为——”她顿了顿,“因为我发现有人用我的令符调走了三只信鸽!我追过去,人没了,只捡到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摊开——是半截烧焦的鸽腿环,上面刻着“夜枭”标记。
凤落猛地站起。
“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有人冒充我!”凤瑶声音哑了,“可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他们用了我的令符,用了我的笔迹,甚至……连我说话的语气都学!凤落,这不是普通的伪造,是有人在复制我!”
她指着那封信:“你看这笔迹,九成像我,可‘敬上’两个字,我从来不这么写!我写‘上’,最后一横是扬的,不是顿的!这是刻意模仿的人才会犯的错!”
凤落沉默。
她信凤瑶。
可她也信南煜。
南煜快死了,临晕前说“别信凤瑶密信”。
这警告来得那么急,那么痛。
她不能赌。
哪怕赌注是姐妹之情。
“我会查清。”她说,“但在真相出来前,所有人,包括你,都不能靠近南煜。”
凤瑶气笑了。
“好啊。你信一个快死的人,不信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姐姐。行,你查吧。等你查明白了,南煜要是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他说‘阿落’了。”
她转身就走,披风甩出一道弧线。
门关上时,震得药炉晃了晃,水洒出来,落在地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子时。
南煜突然抽搐。
全身绷紧,手指痉挛,喉咙里发出低吼。
凤落扑过去按他肩膀,他猛地睁眼——
双眸赤红如血。
血瞳。
“雪心诀……”他嘶哑着,声音像从地底爬出来,“小心琴……”
凤落心头一震。
“什么琴?谁的琴?”
“琴声不对……”他眼神涣散,嘴唇颤抖,“她在引他入魔……不能听……会疯……”
“谁会疯?谁在引?”
“凤雪……”他喃喃,“别让她弹……《清心引》……变调那段……是催心咒……”
话没说完,他又昏了过去,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凤落僵在原地。
脑子里轰地炸开。
近半月来,凤雪每夜都来御医院外抚琴。
说是为了安神,让她和南煜都能睡得好些。
曲子是《清心引》,悠扬平和,可每到子时,总会转一段低回的变调,她说是在试新谱,还没定型。
她当时觉得好听,还夸了几句。
可现在想想——那段变调,确实让人心里发闷,像是有东西压着,喘不过气。
难道……真是催心之音?
她猛地想起“雪心诀”——凤雪自创的功法,能感知他人情绪,若反向操控,是否也能影响人心?
若那琴声能引动南煜血瞳,是不是就能让他失控?甚至……暴毙?
她浑身发冷。
若真是凤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从小护着她,教她理政,替她挡过多少明枪暗箭?
可若不是她……是谁在用她的身份,用她的琴,用她的功法?
灯下,三封信并列。
a)凤瑶亲笔家书(样本)
b)伪造密信(案发现场)
c)夜泽带回的空白密纹纸(驿站搜出)
凤落一寸寸比对。
笔迹相似度极高,但b信末尾“敬上”二字,收笔微顿,是刻意模仿的痕迹;
c纸透光可见螺旋密纹,与b用纸一致;
最关键的是——她取出珍藏的先帝密诏残页,对比纹理。
完全吻合。
那种螺旋纹,是敌国贡纸独有的防伪标记,用银丝混织,肉眼难辨,只有在特定角度透光才能看见。
她手一抖。
这张纸,举世仅存三张。
一张在她手中,一张在婚书封印里,最后一张——
在凤雪阁。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远处,凤雪阁的灯火还亮着。
琴案上,古琴横陈,烛火摇曳,映出一道人影,正缓缓抬手,似要抚弦。
她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传令:封锁凤雪阁,任何人不得出入。没有我的旨意,连一片叶子都不准落下。”
宫女惊惶奔出。
脚步声在长廊上回荡。
镜头拉近。
凤雪阁内,指尖刚触到琴弦。
她抬头,望向窗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释然。
琴声,戛然而止。
檐角,一道黑影悄然退走,衣角掠过瓦片,没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洒在琴面上,映出两个字——
“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