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雾未散。
紫宸殿前的丹墀冷得像铁,青石缝里渗着夜露,踩上去滑腻腻的。晨光刚从东宫檐角爬上来,血红一缕,照在夜泽身上。他跪着,鹤氅上沾的血已经干了,结成暗褐色的斑,马蹄溅起的泥点还在裤管上挂着。手里那枚锦囊紧贴掌心,布面粗糙,却像是烧着了似的烫。
“臣夜泽,持先帝密诏与婚书真本,求见陛下!”
声音不高,却像刀劈开雾墙,整座宫城都静了一瞬。檐下宿鸟惊飞,扑棱棱地掠过琉璃瓦,留下几片羽毛飘在空中。
禁军列阵于阶下,甲胄森然,长戈如林。没人动。连呼吸都压低了。
金鳞卫统领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素王,陛下未召,擅闯宫门已是大罪,再执异物叩阙——请退。”
夜泽没动。他抬头,目光扫过那三人。左首脚步虚浮,右后方靴印偏深,中间那个,袖口有墨痕未净——昨夜才拓过玉玺。
他嘴角微扯,没说话。
他知道,有人不想让这封信见天日。
偏殿内,烛火将熄。
南煜猛地睁眼。
胸口像被铁钳夹住,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发黑。他扶住案角,指尖在木面上划出三道白痕。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滴在衣领,洇出一圈深色。
“……来了。”
他低声说,嗓音哑得不像话。
三千六百只纸船已焚尽,空匣摊在案上,像一座坟。最后一艘“莫来”化作余烬时,他听见了那一声呼喊——夜泽回来了,带着婚书。
他不该回来的。
他早该知道,只要真相现世,凤落便再无退路。要么信他,要么杀他。
可他还是回来了。
南煜撑着站起来,腿有些软。他走到门边,伸手推。
门没开。
外面横着两把刀,禁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贵君奉旨禁足,不得擅出。”
“让开。”他说。
“恕难从命。”
南煜闭眼。血气上涌,双眸深处泛起一丝赤红,如针尖刺破眼底。他再睁眼时,目光已如刀锋。
他抬脚,一脚踹在门上。
木门震颤,禁卫踉跄后退。他冲出去,衣袍撕裂,肩头撞在门框上,皮肉绽开一道血口,他没停。
走廊空荡,回声杂乱。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他知道,那封婚书正在被火烧。
而他,必须抢回来。
紫宸殿前,焚香鼎已升起。
三丈高的铜鼎立在丹墀中央,底下堆满松枝与沉香。礼官颤抖着手点燃引火,火焰“轰”地腾起,卷着黑烟直冲天际。
凤落站在高阶之上,玄袍曳地,发丝半挽,一根玉簪斜插,似是匆忙起身。她没戴冠冕,也没佩剑带,可那股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盯着那鼎,眼神像冰。
“烧。”她说,“真假由天定。”
礼官脸色惨白:“陛下!此乃先帝遗物,若焚毁——”
“那就看看,天意护不护它。”她打断,声音冷得能结霜。
夜泽跪在地上,双手空垂。他知道拦不住了。他也知道,一旦入火,南煜必生异变——那婚书上有先帝以血为引的朱批,与南煜血脉共鸣,火中显形只是迟早。
可他不能说。
说了,便是违诏。
他只能看着锦囊被投入火中。
布帛遇焰即燃,火舌翻滚,瞬间吞没了那层素布。群臣仰头,屏息凝神。风忽然止了,连鸟鸣都断了。
火势渐猛,忽地一转。
蓝焰升腾。
众人惊呼。
火焰中竟浮起一角残纸,未被焚毁,反而在火中流转生光,墨迹清晰浮现——
**“代君赴死,婚约永续。若其生还,以正妻之礼迎归。”**
先帝手书,朱笔如血,悬于火上,字字分明。
礼官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天……天降神谕!先帝显灵啊!”
群臣哗然,纷纷伏地。
唯有凤落站着。
她后退一步,脚跟撞上台阶,险些跌倒。她扶住柱子,指节泛白,嘴唇微微发抖。
脑子里炸开一道声音——
十岁那年,溪水边。
南煜蹲在石滩上折纸船,她递给他一张旧信纸。他接过,低头写“阿落”二字,一笔一划极认真。
她问:“你去哪儿?”
他说:“我去替陛下挡一劫。”
她笑:“你又胡说。”
他抬头看她,眼神很静:“不是胡说。我走了,你才能活。”
那时她不懂。
现在懂了。
原来他是认真的。
原来他早就决定了。
要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安稳。
“让开——!!”
一声怒吼撕裂晨雾。
众人回头。
南煜从偏殿方向冲来,衣袍破碎,肩头流血,脚步踉跄却不肯停。他撞开两名禁卫,直扑焚鼎。
“拦住他!”金鳞卫大喝。
刀光闪动,三把长刀横斩而来。
南煜侧身避过一刀,第二刀划过手臂,血花飞溅。他不管,第三步跃上丹墀,整个人扑向火焰。
“别碰——!”夜泽嘶声喊。
可已经晚了。
南煜伸手入火,抓向那角残卷。
皮肉焦灼的“滋啦”声清晰可闻。他的手掌瞬间碳化,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上砸出一个个暗红小点。他却没松手,硬是将那残角从火中夺出,死死攥在掌心。
他跪在鼎前,喘着粗气,抬头望向高阶上的女人。
脸上全是汗与血,可嘴角却扬起一点笑。
“阿落……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像小时候溪边递出第一只纸船时那样。
凤落站在原地,像被钉住。
她听见了。
她听见他唤她“阿落”。
十年了。
第一次。
不是“陛下”,不是“凤落”,不是“主上”。
是“阿落”。
她手指一松,长剑“当啷”坠地,撞在石阶上,发出清脆一响。
“那你告诉我……”
她突然弯腰拾剑,寒光一闪,剑尖抵住自己心口。
南煜瞳孔骤缩。
“为什么是我忘了你?!”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围一片死寂。群臣面面相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只有夜泽懂。
他记得,三年疫病,凤落高烧七日不退,醒来后,童年记忆断了一截。南煜离宫前的事,尽数模糊。她只记得他拒婚,记得他写下退婚书,记得他头也不回地走。
可她不记得他说过“我替你去挡劫”。
她不记得他们约好要走完天下路。
她甚至不记得,他曾说:“你活着,才是我的命。”
所以她恨他。
因为她以为,是他先不要她的。
南煜猛地扑上,一把夺下长剑。剑刃划过他手臂,又添一道深口,血溅三尺。
他不管。
他冲上去,将她紧紧抱住,额头抵住她肩膀,浑身都在抖。
“因为你活着……才是我的命。”他低声说,像在哭,“所以我宁愿你忘了我,也不要你记得我死在火场里的样子。”
凤落浑身僵住。
她听见他心跳,一下一下,撞在她耳边。
那么快,那么痛。
她想推开,手却抬不起来。
她想骂他,嘴张着,却发不出声。
最后,只有一滴泪,落在他染血的袖子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夜泽缓缓起身,退到殿角阴影里。
他不动声色,目光扫过宫墙檐角。
风很轻,可他看见一处瓦片微微晃动——不是风动,是人踩过。
他眯眼。
一道黑影蹲在屋脊背面,正将一枚细铜管塞入鸽腹。那鸽子羽色灰褐,尾羽带斑,是敌国“夜枭”信使的标记。
他没动。
他知道,现在抓人,只会打草惊蛇。
他只默默记下方向——鸽子飞向西北,落脚点应在城外十里坡的废弃驿站。
那里,早该清过了。
说明有人在里面安了新眼线。
他低头,袖中手指轻轻摩挲千机引留下的纹路——那三名假金鳞卫,还没收网。
真相揭了。
可敌国的刀,还插在宫里。
凤落扶起南煜。
他身子软得厉害,额头滚烫,唇色发青,像是烧透了。她指尖触到他额头,本能想抽回,却又缓缓贴紧。
“别怕……”他昏沉中喃喃,“我在……阿落……”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不称她“陛下”。
她眼眶又红了。
她轻声道:“我在。”
没有誓言,没有许诺,就这一句。
可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太监宫女不敢看,大臣们避开视线,连禁军都转过身去。
这是他们的帝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软了。
夜泽远远望着,轻轻摇头。
“真相揭了,可更大的风暴……才刚开始。”
他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一声低唤。
“夜泽。”
凤落开口,声音沙哑。
他回头。
“你早知道了?”
夜泽沉默片刻,点头:“查档那夜,我就信了八分。今日火中显形,信了十分。”
“那你为何不说?”
“因为有些事,必须由你自己看见。”他看着她,“否则,你永远不会信他。”
凤落低头,看着怀中男人焦黑的手掌,还在紧握那角残卷。
她忽然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夜泽没答。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答。
他知道南煜在敌国十年,以质子身份入军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刀一刀杀到主帅之位;知道他靠血瞳识破三十七次刺杀,亲手斩下二十一颗叛臣头颅;知道他每夜写一只纸船,写完就烧,烧完再写。
可这些,能叫“好”吗?
他只说:“他活下来了。为了见你一面。”
南煜忽然剧烈咳嗽。
一口血喷出来,溅在凤落衣襟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他身子一软,向前栽倒。
凤落慌忙接住,惊呼:“太医!快宣太医!”
南煜意识将散,却死死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他气若游丝,声音几乎听不见:
“别信……凤瑶的密信……”
话音落,眼一闭,昏了过去。
凤落怔住。
她低头看他,脸上血污未干,睫毛颤了颤,再不动。
“二姐的信?”她喃喃,“哪一封?”
她想起昨夜,凤瑶递来的那封密信,说夜泽查到了婚书,劝她别去见南煜。
那信……是凤瑶亲笔?
还是别人冒充?
她猛地抬头,望向殿门。
凤瑶不在。
她没来。
镜头拉远。
紫宸殿前,血迹未干,残火将熄,青烟袅袅升空。
一只灰羽信鸽掠过宫墙,飞向远方山影。
晨雾终于散了。
阳光洒在南煜焦黑的手上,那角残卷仍被他死死攥着,边角写着两个未焚尽的字——
**“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