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日头斜照在御花园的松林间,光斑碎金般洒在听松阁的檐角。阁内青砖铺地,四面开窗,松风穿堂而过,带着春末将夏的暖意。案几上摆着一碟桂花糕,瓷盘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是十年前南府才有的家制样式。
凤落坐在主位,指尖轻轻摩挲杯沿。
她一夜未眠。
昨夜那道黑影立于檐下,沙哑一句“臣回来了”,像把钝刀在心口来回磨。她没回头,没应声,可笔尖颤了,墨滴在奏折上晕成一团。后来烛火灭了,她一个人坐到天亮,手心里还攥着烧剩的信角,灰烬沾在掌纹里,洗都洗不掉。
她不信他还活着。
可她更怕自己……其实一直信着。
宫人低声禀报:“贵君到。”
她抬眼。
南煜缓步走入阁中,广袖垂地,金线鹤氅在阳光下一闪。他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上描出来的,不差分毫。
“免礼。”凤落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松风,“赐座。”
他谢恩落座,目光扫过案上酒食,停了一瞬。
那盘桂花糕,是她命御膳房照着记忆复刻的。糯米粉蒸得软糯,表面撒糖桂花,底下垫着桑叶,连叶脉朝哪边都一模一样。当年南煜总说,桑叶吸潮,糕点不腻口。
他低头抿了一口梅子酒。
酒温刚好,七分热,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喝法。
可他眼角跳了一下。
极细微的一跳,快得像是光影晃动。若不是凤落盯着他,根本不会发现。
“贵君远来,可还习惯宫中饮食?”她问,语气轻得像闲话家常。
“陛下所赐,皆合心意。”他答,嗓音温润如旧。
凤落笑了下,没说话。她知道他在装。她也知道,这顿饭,不是款待,是审问。
她端起酒杯,与他对饮。
酒入喉,微酸带甜,是少年时溪边共饮的味道。那天他们偷了厨房的梅酒,兑了井水,蹲在石滩上喝,喝到脸红耳热,南煜还给她折了只纸船,说要替她漂遍天下河。
“十年前边关动荡,丞相府满门忠烈……”她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缓,“朕至今感怀。”
南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先父尽忠报国,臣承余荫,不敢忘本。”他低头,声音沉稳。
凤落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案上。
“前日金鳞卫截获敌国文书,提及‘南氏遗孤尚存’。”她说,“贵君可知其人?”
南煜抬眼,目光落在信封上。
火漆印是假的,笔迹却是真的——模仿沈砚手书,连落笔时的习惯性拖尾都一模一样。这是凤瑶的本事,百面之能,伪造一封密报,易如反掌。
他接过信,展开细看。
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他看得极慢,一页,又一页。指尖在某处停了半息,随即继续。
然后他笑了。
“敌国惯用离间之计。”他将信推回,“此等拙劣伪文,恐是诱我自乱阵脚。”他抬眸,直视凤落,“陛下英明,岂会被此等伎俩蒙蔽?”
凤落眸光一冷。
他识破了。
不止识破,还反过来提醒她——你在试探我。
她没动怒,只是缓缓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他面前。
“朕有一旧物,常伴身侧。”她说,“不知贵君可识得?”
她解下腰间玉佩。
半块青鸾珏,雕工古朴,缺口处打磨圆润,是她十年来贴身佩戴之物。另一块,早在十年前就随南煜葬于战火。
南煜抬眼。
呼吸,漏了一拍。
十年了。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属于她的那一半玉。
他记得这玉。凤落十岁生辰,他亲手将它系上她腰间,说:“合则为信,离则为誓。”那时她笑得眼睛弯弯,说:“那你可别弄丢。”
后来他丢了。
或者说,被人夺走。
他喉咙发紧,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似曾相识……传闻此珏分赠未婚夫妇,合则为信,离则为誓。”
就在这时——
他瞳底掠过一丝猩红。
极短,极快,像闪电划过深潭。若非凤落死死盯着他,绝难捕捉。
她不动声色,举杯邀饮:“贵君眼花否?方才似有赤芒闪过。”
南煜垂眸:“许是日光映酒,折射成影。”语气温润,却已多了一分紧绷。
凤落没再追问。
她转身回座,手却突然一滑。
玉杯坠地!
“啪”一声脆响,碎瓷四溅。
一片锋利残片弹起,划过南煜手背,血珠立刻渗出,顺着指节滑落。
几乎同时——
他腰间的半块青鸾珏,轻轻一震。
发出极轻的“嗡”鸣。
而凤落掌中那半块玉,竟也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遥遥呼应。
两人同时怔住。
宫人慌忙上前:“陛下!让奴婢为贵君包扎——”
“退下!”凤落厉喝。
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
阳光落在她身后,身影拉长,像一把出鞘的剑。
“你到底是谁?”她声音冷如霜雪,“为何携青鸾珏?为何与朕之玉共鸣?!”
南煜缓缓站起,血顺指尖滴落,砸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暗红小花。他不退不避,只低声:“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不知?”凤落冷笑,“那你敢不敢说,当年三公主亲求赐婚,却被南家世子亲手退回婚书?你说‘此生不负’,转头却弃她于不顾!她登基十年,铁血治国,夜里梦回溪畔,可有人知?!”
南煜身形剧震。
他猛地跪地,重重叩首。
“臣不敢认……不敢认……不敢认……”
三声叩首,额触地面,声音嘶哑如裂帛。
不是否认。
是不敢相认。
他知道一旦开口,便是万丈深渊。他知道真相一旦出口,她就会冲进那场十年前的血雨腥风,而他拼死护下的安宁,将毁于一旦。
凤落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血从他指缝渗出,滴落在地,与玉佩那微弱的共鸣声交织,像一首无人听懂的挽歌。
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南煜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袖,行礼告退。
“臣告退。”
他转身,步出听松阁,走入松林小径。
阳光被树影割碎,落在他肩头。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
松风拂过,他低声哼起一段童谣:
“溪水清,纸船行,郎折舟,娘不惊……”
声音极轻,像风里飘的一缕烟。
凤落站在阁中,浑身一僵。
这歌谣……只有他知道。
那是他们小时候的暗语。每次她不开心,他就会哼这几句,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纸船,说:“阿落别哭,我替你走完天下路。”
她一直以为,那日他是负约而去。
可现在……他怎会知晓这歌?
她抓起案上佩剑,疾步追出!
松林深处,光影斑驳。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剑尖抵住他咽喉。
寒铁贴上皮肤,南煜闭目,不闪不避。
剑锋割破唇角,血缓缓滑落。
“再说一遍!”她声音颤抖,“这歌谣从何处听来?!”
南煜睁开眼,望着她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眶,轻声道:“……从心里听来的。”
一阵风过。
他宽大的袖口滑落,一枚泛黄的纸船悄然坠地。
船身折痕陈旧,边角磨损,墨迹依稀可见“阿落”二字。
凤落瞳孔骤缩。
她颤抖着弯腰拾起——这正是十年前溪边,她折给他的第一只船。那天他说:“我替你走完天下路。”然后随父远行,再无音讯。
她一直以为,那日他是负约而去。
可现在……这船怎会在他袖中?!
剑“当啷”坠地。
她踉跄后退,泪水决堤:“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南煜睁眼,望着她泪颜,喉头滚动,终是闭嘴不言。
他只能护她。
不能让她知道真相——那场灭门,是他为保她性命,主动请旨参军引敌深入的代价。先帝答应保她平安,他便以身入局,换她十年安稳。他写退婚书,只为斩断她念想,让她不必等一个死人。
可他每夜折一只纸船。
十年,三千六百多只。
全都藏在贴身的匣子里。
他知道她恨他。
可他也知道,只要她活着,恨着他,就够了。
“贵君言行诡异,恐涉大胤秘辛。”凤落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即日起禁足偏殿,非召不得出。”
她没看他,弯腰捡起佩剑,转身就走。
脚步很稳,可指尖在发抖。
南煜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伤口。血还在流,混着尘土,染红了半截袖口。
他低头,从袖中又取出一只纸船——比刚才那只要新些,折痕整齐,墨字清晰:**“阿落,今日风大,莫着凉。”**
他轻轻摩挲船身,然后小心收好。
偏殿内,烛火初燃。
他独坐灯下,取出随身木匣,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全是纸船。
每一只,都写着她的名字。
每一夜,他折一只。
十年未断。
同一时刻,紫宸殿偏廊。
夜泽接过暗卫递来的密信,火漆印为“雪阁特递”。
他拆开,只八字:
**“婚书尚存,速查太庙档案。”**
他凝视良久,吹熄烛火,悄然起身。
“备马,入太庙。”
月光洒落宫檐,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他知道,有些真相,不能再藏了。
偏殿窗内,南煜仍坐在灯下。
他手中握着另一枚纸船,正一笔一划写下新字:
**“阿落,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