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未亮。
皇城外的朱雀门还陷在灰白色的雾里,春寒咬人,风贴着地皮刮,卷起几片枯叶,在禁军铁靴前打了个旋,又落了。百姓挤在宫墙两侧的围栏后头,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层薄霜,粘在衣领上。
“来了没?”一个穿粗布袄子的汉子缩着脖子问。
旁边人摇头:“还没动静。听说是敌国新帝派来的‘贵君’,说是来求和,可谁信?十年前那场血战,咱们死了多少人?”
“嘘——”有人连忙按住他嘴,“宫里耳目多,这话能乱说?”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马蹄轻响。
不是大军压境的轰鸣,也不是使节团的喧闹,只有一匹素白的马,拉着一辆黑漆无纹的马车,缓缓自长街尽头驶来。车帘垂着,厚重的玄色布料纹丝不动,仿佛里头坐的不是活人,而是一道影子。
礼乐队列已就位。钟磬未响,鼓未擂,但乐师们的手都搭在乐器上,指尖绷紧。风拂过幡旗,猎猎作响,像刀出鞘前的低鸣。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南煜坐在车内,手指搭在膝上,指尖微颤。
他闭了闭眼。十年了。从尸山血海爬出来,从异国权谋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他以“贵君”之名,重回这座城。不是以英雄,不是以旧臣,而是以敌国送来、供人羞辱的“贡品”。
可他要的,从来不是尊严。
是他当年在溪边许下的那个姑娘。
车停。
一只手掀开帘子。
修长,苍白,骨节分明。袖口金线绣着蟠龙纹——那是贵君才有的规制,非使臣,非质子,是帝王亲封的尊号。可这手一露,不知为何,围观众人竟齐齐屏了息。
他下了车。
墨色广袖深衣,外罩金线鹤氅,步履沉缓,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风吹动他衣角,露出腰间一块玉佩——半块残玉,用金丝缠着,悬在身侧,不声不响,却刺眼得很。
凤瑶曾在密报里提过这块玉。
“金鳞卫查过,十年前南家灭门案,唯一遗物,便是这半块‘青鸾珏’。南世子随身佩戴,据传另一半在他未婚妻手中……也就是,咱们陛下。”
紫宸殿垂帘之后,凤落端坐于龙椅之上。
她穿玄底金纹帝袍,发束九珠冠,眉眼冷峻如画。指尖紧扣扶手,指节泛白。她没让人点熏香,也没让宫人近身,就这么盯着那道缓缓前行的身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步,两步。
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滞。
那人的步态……左足落地时,脚尖微微内扣。是个极细微的习惯,常人不会注意。可她记得。
十岁那年,溪水清浅,南煜蹲在岸边折纸船。她站在身后喊他,他回头一笑,右脚一滑,差点跌进水里,左脚本能一拧,脚尖向内一收,稳住了身子。
“阿落,我走后,你莫哭。”他那时说。
她没哭。她登基那天,亲手斩了三个妄议先帝软弱的御史。她以为自己早就不痛了。
可此刻,心口像被人猛地攥住。
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殿柱轻震。
一声极低的嗡鸣在大殿回荡,像是某种无形的声波扫过,连烛火都晃了晃。几个内侍低头屏息,不敢抬头。夜泽立于殿侧,眉峰一跳,目光迅速扫过凤落方向。
“凤唳诀……微震?”他低声自语。
这门皇室秘传武学,唯有情绪剧烈波动时才会无意识发动。能震落梁尘,已是极险的征兆。
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向台阶下那人。
南煜正拾级而上。
九重玉阶,一步一停。禁军持戟肃立,目光如鹰隼盯住他每一寸动作。他走得极稳,可夜泽看得清楚——他左足踏上第三阶时,有刹那的停顿,像是旧伤复发,又像是……在压抑什么。
夜泽瞳孔微缩。
这步法,不对劲。
那不是普通的行走节奏,而是一种极其隐蔽的“踏痕术”——当年他在太学院与南煜共研“千机引”时,曾创出一套借步法传递暗号的技巧。此术早已废弃,唯他与南煜知晓。
可眼前这人,步中藏痕,左三右二,正是当年他们约定的“故人归”暗序。
他指甲掐进掌心。
若真是你……为何要以敌国之身创造归来?
玉阶尽头,南煜停步。
跪拜。
头低垂,广袖垂地,金线鹤氅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垂帘微动。
凤落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抬起头来。”
他缓缓抬首。
帽影之下,是一张久经风霜的脸。眉骨略高,鼻梁挺直,唇色偏淡,眼角有极细的纹路,像是常年皱眉留下。可那双眼睛——
漆黑,沉静,像深潭。
可就在他目光触及她的瞬间,潭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血红。
一瞬即逝。
凤落指尖剧颤,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臣南煜,拜见陛下。”
声音温润,不高不低,像从前一样。
可这两个字,像刀子,直接捅进她心里。
南煜。
她撕过无数遍的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她烧过无数次的信里,唯一署名的人。她午夜惊醒时,总会听见的那个声音。
她以为他死了。
她亲手为他立过衣冠冢,在城南松林,碑上无字。每年清明,她都去,从不带人,也不焚香,只站一炷香的时间,然后转身就走。
可现在,这个人,站在这里,叫她“陛下”。
她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一丝虚伪,一丝得意——毕竟,他当年拒婚三公主,害她含恨登基,如今却以敌国贵君之身归来,何其讽刺?
可没有。
他眼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也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沉静,像秋夜的湖,不起波澜。
可正因如此,她更慌。
“免礼。”她终于开口,声音冷硬,“贵君远来辛苦,赐座偏殿,待宴后再议安置。”
“谢陛下。”他低头,起身。
转身时,那半块青鸾珏轻轻晃了一下。
凤落的目光追着那玉,直到他背影消失在偏殿回廊。
她没动。
殿内寂静如死。
良久,她缓缓松开扶手,摘下手套。
掌心已被指甲划破,渗出血丝,混着冷汗,黏腻得很。
她没叫太医,也没擦。
只是站起身,挥手:“闭门。焚香。退下。”
宫人鱼贯退出,香炉点燃,檀烟袅袅升起。
她走到御案后,弯腰,手指探入暗格底部,取出一封信。
纸已泛黄,边角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展开。
字迹稚嫩,笔画歪斜,却一笔一划极认真:
“阿落,我要随父出京了。等我回来,就娶你为妻。你别怕,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落款:南煜。
十岁那年,他走前一天,偷偷塞进她书房的砚台下。
她一直留着。
哪怕登基后烧了所有与他有关的物件,这封信,她藏进了最深的暗格。
手指颤抖,她将信凑近香炉。
火舌一卷,纸角焦黑,迅速蔓延。
她看着它燃烧,看着那行字被火焰吞噬,看着“娶你为妻”四个字化作灰烬,飘散在烟中。
她没哭。
只是低声说:“南煜已死,莫再妄念。”
可声音轻得,像对自己说的。
夜泽走出大殿,袖中已藏好一封密信。
他没走正道,而是拐进一条偏巷,召来心腹暗卫。
“速送凤雪。”他低声道,“贵君南煜,步法含千机引残式,疑似故人,慎查。”
暗卫领命,身影一闪,消失在宫墙阴影中。
夜泽站在原地,望着紫宸殿方向,久久未动。
“若真是你……”他喃喃,“你到底想做什么?”
深夜,子时。
御书房烛火摇曳。
凤落仍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奏折,可笔尖悬在纸上,一动不动。墨迹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黑。
窗外风动。
竹叶沙沙作响。
她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人在背后注视她。
她没回头。
可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迅速洇成一片。
一道黑影,静立檐下。
无声无息,像从夜色里长出来的一般。
片刻,低语响起。
沙哑,疲惫,却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紧:
“臣……回来了。”
她脊背僵直,握笔的手指节发白。
没应。
没动。
可胸口起伏乱了节奏。
风过处,烛火忽灭。
只剩香炉余烬,泛着微光。
黑影缓缓后退,融入黑暗。
最后一缕气息拂过窗棂,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屋内,凤落终于动了。
她慢慢放下笔,抬手,摸了摸眼角。
指尖湿的。
她没擦。
只是重新蘸墨,继续写下一个字。
笔画颤抖,却一笔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