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早,落得烈。铅灰色的天穹压得极低,鹅毛大的雪片裹着塞外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撞在城楼的青砖上,簌簌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从未断绝的肃杀。
守关的小兵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拢了拢身上打了补丁的棉甲,冻得通红的鼻尖不住翕动,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得茫茫一片的荒原,听营里的老兵讲起旧事。老兵的嗓音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火光映着他满脸的风霜,也映着他眼中挥之不去的怅惘:“那年的雪,和今儿个一模一样。咱沈家大小姐,那时才十七岁,一身银甲亮得晃眼,长枪在手,硬生生凭着一己之力挑翻了三名敌将,血溅在雪地上,红得扎眼。”
“还有那位谢家长公子,”老兵顿了顿,语气复杂了几分,“一袭月白锦袍,立在城楼上,手里捏着把折扇,那模样,比京里的画儿还俊。可谁能想到,乱箭堆里,他就那么轻飘飘掠下去,折扇一挥,就替沈姑娘挡了那支直奔面门的冷箭,扇骨划过箭杆的脆响,在厮杀声里都听得真真的。”
小兵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沈姑娘和谢公子,该是一对好姻缘吧?一个是忠勇无双的女将军,一个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多般配啊!”
老兵重重叹了口气,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般配?哪有什么好姻缘,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
彼时的谢临渊,刚到雁门关不过三日。他是当朝丞相的嫡子,自小在京中锦衣玉食长大,见惯了朱门大院的繁花似锦,骨子里带着京中贵胄特有的矜贵与淡漠。他不喜这关外的苦寒,呼啸的寒风总让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冰冷的谋算;不喜这满目的肃杀,血腥味与硝烟味混在一起,让他莫名心悸;更不喜那些满身硝烟味、说话粗声粗气的将士,觉得他们野蛮而粗鲁。
直到那日,他在城楼上百无聊赖地凭栏远眺,却瞥见了城楼下那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沈知微肩头中箭,箭簇深深嵌入骨血,暗红色的鲜血顺着银甲的缝隙往下淌,在雪地上滴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血印。可她依旧握着长枪,枪尖拄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寒梅,狼狈却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她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顺着鬓角滑落,砸在雪地上,瞬间融成一小片水渍。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从斜刺里飞来,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直射向她的面门。谢临渊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掠了下去——他自小习武,身手远非寻常贵公子可比,只是平日里极少显露。折扇在他手中翻飞,带着一股巧劲,精准地打在箭杆上,“咔嗒”一声脆响,冷箭偏折了方向,钉在不远处的冻土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他落在她身侧,衣袍上沾染了雪沫,指尖触到箭杆时的冰凉还未散去,抬眼便撞进了她的眼眸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漆黑如墨,却燃着不屈的火苗,带着少年人的桀骜与不服输,哪怕身处绝境,也没有半分怯懦,只有被冒犯后的愠怒。
“沈将军千金,这般莽撞,沈家军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一句嘲讽脱口而出,连谢临渊自己都愣了愣。他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更不是爱苛责他人的性子,可看着她明明疼得额头冒汗,却依旧硬撑着不肯示弱的模样,话便失了分寸,像是下意识地想让她服个软,想让她多顾着自己几分。
沈知微攥紧长枪,指节泛白,肩头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可她还是咬牙回怼:“总好过某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躲在城楼看戏。”她的声音带着疼后的沙哑,却依旧尖利,像一根刺,扎得谢临渊心头微微一麻。
他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却未再多言。转身时,他瞥见她肩头的鲜血还在往外渗,银甲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的斑块,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回到城楼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挺立在雪地里,像一座倔强的孤峰,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从那以后,谢临渊总爱去看她练兵。他不会靠得太近,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或是城楼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看她顶着风雪扎马步,雪沫落在她的发梢、眉梢,冻成薄薄的冰碴,她却浑然不觉,额头上反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她舞枪时,枪尖划破空气,挑落漫天雪花,身姿矫健如惊鸿,每一个招式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看她为阵亡将士守灵时,独自坐在一排排墓碑前,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雪花落在她的肩头,积了厚厚的一层,她也不肯动一下,只是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神空洞而悲伤。
他开始不自觉地为她做些事。得知她肩头的箭伤反复难愈,夜里疼得辗转反侧,他便托人从京中带来上好的金疮药,悄悄放在她的营帐外,只留下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写着“按时敷用,忌辛辣”。他知道她性子刚烈,若是亲自送去,她定然不肯收,这般悄然为之,或许她还能用上。
有一次,她为了救一名落水的小兵,自己也受了寒,发起高烧。守灵夜的风雪格外大,她裹着厚厚的披风,依旧冻得瑟瑟发抖,意识也有些模糊。谢临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个暖炉,沉默地放在她手边。暖炉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恍惚间抬眼,只看到他清冷的侧脸,在雪光的映照下,竟有几分柔和。那晚,他就那样默默陪在她身边,不言不语,直到天快亮时才悄然离去,只留下暖炉里还未燃尽的炭火,和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他还会给她讲京中的趣事。讲御花园的牡丹如何盛放,红的、粉的、白的,层层叠叠,香飘十里;讲书院里的文人如何斗诗,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却又惺惺相惜;讲元宵佳节的花灯,各式各样,琳琅满目,街上满是欢声笑语。他讲这些的时候,语气是平淡的,可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沈知微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眼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好奇与向往。她自小在边关长大,所见的只有烽火狼烟、刀光剑影,京中的繁华对她而言,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听着他口中那些鲜活的场景,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悄悄松动了。
某次她舞枪毕,额上沁着薄汗,脸颊泛红,眼神明亮如星。谢临渊看着她,鬼使神差地轻声说:“知微,你本不该困在这苦寒边关,该是京中朱门里,被捧在掌心的娇妍。”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沈知微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虽一身戎装,性子刚烈,可内心深处,也盼着能有一人,懂她的坚韧,惜她的不易,护她的周全。谢临渊的温柔与耐心,像温水煮茶,一点点暖了她的心,让她渐渐放下了所有戒备。
离别那日,雁门关依旧飘着雪。谢临渊握着她的手,她的掌心布满了练枪磨出的厚茧,粗糙却温暖。他的指尖微凉,包裹着她的手,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坚定。他眸底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恳切,一字一句都像是刻在心上:“知微,待我回京,便求陛下赐婚,娶你为妻。我谢临渊在此立誓,此生定不负你,定护你与沈家周全。”
沈知微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漫天飞雪,也映着她的身影,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发热。
彼时的谢临渊,尚未被父亲的谋逆之心彻底裹挟。他心中确实有过半分真心,是对这个在风雪中倔强生长的少女的怜惜与悸动,是盼着能与她相守一生的纯粹念想。只是他从未想过,权力的棋局,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布下,他与她,从一开始,便是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他以为自己是掌控棋局的人,到头来,却连自己的真心,都成了父亲谋逆路上最廉价的筹码。
这场雁门雪,落满了初见的悸动与纯粹,也埋下了日后悲剧的伏笔。那时的爱意,像雪地里初开的寒梅,带着懵懂的芬芳,却终究抵不过朝堂的阴谋与算计,沦为日后最痛的执念,在岁月里反复拉扯,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