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雪

第一章初遇如糖，终局似霜

苏晚第一次见到陆承衍，是在江南的暮春里。彼时她是苏家捧在掌心的小女儿，眉眼间带着未脱的稚气与娇憨，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蹲在苏州府衙外的老槐树下，给一只断了腿的小猫包扎伤口。

暮春风软，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也吹来了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与淡淡的松针气息。陆承衍穿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腰间系着镶玉的玉带，是京城贵公子独有的矜贵模样。他本是跟着父亲来苏州巡查，路过此地时，目光恰好落在了那个蹲在树下，认真得鼻尖都沁出薄汗的姑娘身上。

小猫呜咽着蹭了蹭苏晚的指尖，她笑着轻声安抚，抬眼时便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那一刻，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纱布都险些滑落，脸颊瞬间染成了晚霞的颜色。陆承衍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弯腰将掉在地上的药瓶捡起，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悦耳，像山涧的清泉：“姑娘，你的药。”

那是他们的初遇，像一颗裹着蜜糖的糖丸，甜得苏晚往后许多年，午夜梦回时都能清晰记起那抹笑意，那缕气息。

彼时的苏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世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是安稳和睦；而陆承衍，是当朝太傅的嫡长子，前途无量，是京中无数贵女倾心的良人。谁也没料到，这场江南偶遇，会牵扯出往后半生的痴缠与伤痛。

陆承衍在苏州停留的半月里，总会刻意绕到苏府附近，有时是送一篮刚摘的青梅，有时是递上一本绝版的古籍，有时只是远远地看着苏晚在院子里抚琴。苏晚的心，在他一次次的靠近里，彻底沦陷。她会精心缝制荷包，在上面绣上并蒂莲，羞涩地递给他；会在他离开的前一夜，提着灯笼去码头送他，红着眼眶问他何时再来。

陆承衍握着她微凉的手，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待我回京办妥诸事，便来苏州提亲，娶你为妻，此生不负。”

苏晚信了，把这句承诺当成了毕生的信仰。她日日盼，夜夜想，从暮春等到深秋，从深秋等到寒冬，终于等来了陆承衍的提亲队伍。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苏晚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花轿里，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嫁给了那个许诺她一生一世的人。

可她不知道，花轿抬进陆府的那一刻，不是她幸福的开端，而是她炼狱般生活的起始。

陆府不比苏家，太傅夫人出身名门望族，眼高于顶，本就不满儿子娶一个江南小世家的女儿，又听闻苏晚无甚家世背景，便更是百般刁难。新婚之夜，陆承衍被太傅叫去书房议事，苏晚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新房里，从黄昏等到黎明，红烛燃尽，泪也流干了大半。

次日晨起，她依着规矩去给太傅夫人请安，刚进门便被夫人身边的嬷嬷刁难，罚她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理由是她起身晚了，不敬长辈。苏晚咬着牙，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膝盖传来刺骨的疼痛，却始终没吭一声。她想着陆承衍的承诺，想着他的温柔，觉得只要能和他相守，这点苦不算什么。

陆承衍得知后，匆匆赶来，将她扶起，看着她膝盖上的淤青，眼中满是心疼，对着太傅夫人据理力争。那一次，他护了她，可也因此，让太傅夫人对她的恨意更深。往后的日子里，刁难从未间断，克扣她的份例，让她做粗活，在京中贵女的宴会上故意让她难堪，苏晚都一一忍了下来，她只盼着陆承衍能一直待她如初，盼着日子能慢慢好起来。

那段日子，陆承衍确实待她极好。他会在她受委屈时，把她拥入怀中安慰；会在深夜里，为她暖好冰冷的手脚；会为了给她寻一味治咳嗽的药材，冒雪出宫。苏晚在他的温柔里，渐渐忘了那些苦楚，她以为，只要他们彼此相爱，便能抵挡所有的风雨。

可她忘了，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在权力与利益的漩涡里。太傅一直想让陆承衍娶当朝长公主，以此攀附皇权，助他在朝堂上更进一步。起初陆承衍坚决反对，可随着朝堂局势愈发复杂，太傅以苏家满门性命相要挟，以他的仕途前程为诱饵，一点点磨掉了他的坚持。

长公主骄纵任性，却对陆承衍一见倾心，得知他娶了苏晚，心中妒火中烧，便联合太傅夫人，处处针对苏晚。她们设计陷害苏晚，说她在宫中宴会上故意冲撞长公主，说她暗中诅咒太傅夫人，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京城，苏晚成了京中人人唾弃的妒妇、毒妇。

陆承衍开始变了，他不再对她温柔耐心，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神里的心疼渐渐被冷漠取代。苏晚一次次去找他，想和他解释，想告诉他那些都是污蔑，可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冷言相对：“苏晚，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为何总要惹母亲和长公主不快？”

“我没有，承衍，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苏晚红着眼眶，声音哽咽，想要拉他的手，却被他猛地甩开。

“够了，”陆承衍的眼神冷得像冰，“我不想再听你辩解，你好自为之。”

那一刻，苏晚的心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穿，鲜血淋漓。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第一次开始怀疑，当初那个在江南对她许下承诺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承衍对她的冷漠越来越甚，甚至公然带着长公主出入各种场合，接受众人的祝福。京中的人都知道，陆太傅的嫡长子，心里装的是长公主，而苏晚，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摆设。

苏家得知苏晚在陆府的遭遇，心急如焚，苏父苏母特意从苏州赶来京城，想接苏晚回家。可苏晚不肯，她还抱着一丝幻想，想着陆承衍终有一天会回心转意，想着他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就这么轻易消散。她对着父母跪了下来，泣不成声：“爹，娘，我不走，我再等等，再等等他……”

苏父苏母看着女儿憔悴不堪的模样，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留下一些银两，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若实在撑不下去，便一定要回家。

可苏晚的等待，等来的不是陆承衍的回心转意，而是苏家满门被抄的噩耗。

太傅为了彻底扫清陆承衍仕途上的障碍，也为了让苏晚彻底死心，竟联合朝中奸臣，诬陷苏家通敌叛国。一纸圣旨下来，苏家满门被抓，苏父苏母被打入天牢，不久后便传来了他们在牢中病逝的消息。

苏晚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垮了。她疯了一样跑到陆府的书房，找到陆承衍，质问他是不是他默许的，是不是他为了攀附权贵，牺牲了苏家满门。

陆承衍坐在书桌后，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是。苏晚，成大事者，本就该有所取舍。苏家挡了我的路，这是他们的命。”

“命？”苏晚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笑得撕心裂肺，“陆承衍，你好狠的心！当初你在江南对我许下的诺言，那些温柔与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我苏家待你不薄，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陆承衍终于转过身，看着她泪流满面、状若疯癫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冷漠覆盖。他一步步走向她，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下巴捏碎，语气冰冷刺骨：“假的，全都是假的。苏晚，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出身低微的女子？当初娶你，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苏家倒了，你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了。从今日起，你便是陆府的弃妇，安分守己地活着，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去陪你的爹娘。”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苏晚的心脏，将她最后一丝念想彻底斩断。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曾经爱入骨髓，如今恨之入骨。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眼中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

“陆承衍，我苏晚，此生此世，若有来生，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见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冲进了大雨滂沱的夜色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衫，冲刷着脸上的泪痕与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这个让她爱了一场，痛了一场的京城，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一路颠沛流离，受尽了苦难，昔日娇俏明媚的江南姑娘，变得形容枯槁，满身风霜。她曾想过一死了之，可一想到苏家满门的冤屈，想到陆承衍的绝情，她便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念头。她要活着，她要看着陆承衍和长公主，看着他们所谓的荣华富贵，最终落得怎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