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虚假的婚礼还在继续。
陈辰端着香槟杯,在宴会厅里穿行。苏晴挽着他的手臂,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对每一位宾客说着“谢谢”。她的手指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像在握着一块冰。
“陈主任,恭喜恭喜!”
“苏医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要幸福啊,一定要幸福!”
每一句祝福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他笑着点头,说着“谢谢”,可那些笑容是僵硬的,那些感谢是空洞的,那些“幸福”是演出来的,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剧,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盛大的谎言。
他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寻找。从婚礼仪式结束到现在,他找遍了整个宴会厅,没有看见小雨的身影。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坐在第三排、安静得像一尊雕塑的女孩,消失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找了个借口离开苏晴,走到角落。是家里阿姨发来的短信:“陈先生,小雨还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陈辰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一点二十。婚礼是上午十点开始的,仪式加敬酒,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小雨不可能还在酒店,可她能去哪里?
他回拨电话,阿姨很快接起:“陈先生,小雨早上出门时说去参加婚礼,中午就回来。可现在都一点多了,我打她电话,一直关机。”
“她有没有说别的?比如去哪里,见谁?”
“没有,就说去婚礼。陈先生,小雨最近情绪很不好,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今天又是……又是您的婚礼,我怕她……”
阿姨的话没说完,但陈辰听懂了。他想起婚礼上小雨的眼神,那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种心死之后的麻木。他想起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牵着苏晴走过红毯,看着他为苏晴戴上戒指,看着他……娶了别人。
然后她消失了。在他最该陪在她身边、最该保护她、最该解释一切的时候,他却在演这场荒唐的戏,在敬酒,在说“谢谢”,在扮演一个幸福的、新婚的丈夫。
而他的女儿,在雨里,在不知道哪个角落,在独自承受着这场戏带来的、全部的伤害。
“我马上回去。”陈辰说完,挂断电话。
他走回苏晴身边,压低声音:“小雨不见了。电话关机,阿姨说她中午就该回家的。”
苏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是恐惧,是愧疚,是和他一样的、巨大的恐慌。
“去找她。”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里我来应付。你去找小雨。”
陈辰看着她,喉咙发紧。他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一句:“婚礼还没结束,你不能……”
“婚礼已经结束了。”苏晴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仪式完成了,戒指戴了,所有人都看见了。剩下的,不重要了。你去找小雨,现在就去。”
陈辰看着她,这个他认识了十五年、却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像在说“去,做你该做的事,别管我,别管这场戏,去找你的女儿”。
那一刻,陈辰突然很想抱住她,很想说“对不起,我把你拖进了这场地狱”,很想告诉她“这场戏结束了,我们到此为止”。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宴会厅。
脚步很快,很急,像在逃离什么,也像在追赶什么。他穿过走廊,按下电梯,走出酒店。雨下得很大,他这才想起,婚礼进行到一半时就开始下雨了。而小雨,是在雨里离开的。
她没有打伞。她穿着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在雨里走,去了哪里?能去哪里?
陈辰坐进车里,发动引擎。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却怎么也刷不清前方的路。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心脏在狂跳,脑海里全是小雨的脸——她接请柬时平静的表情,她坐在婚礼上空洞的眼神,她消失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种混合着爱、恨、绝望、死寂的眼神。
对不起,小雨。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不该演这场戏,不该伤害你,不该……让你一个人。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可那些话像沉入大海的石子,没有任何回响,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他先开车回家。家里空荡荡的,只有阿姨在客厅里焦急地踱步。看见他,阿姨立刻迎上来:“陈先生,找到了吗?”
陈辰摇摇头:“她平时会去哪里?同学家?朋友家?”
“小雨没什么朋友。平时就学校、家,偶尔去那家咖啡店……”阿姨顿了顿,“对了,她妈妈以前常带她去的那家咖啡店,叫什么来着……‘遗忘角落’?”
陈辰的心脏猛地一跳。遗忘角落。14号座。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林晚和他求婚的地方,是承载了他们所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也是……小雨可能会去的地方。
“我去看看。”他说,转身又冲进雨里。
雨越下越大,像天被捅了个窟窿,水倾泻而下。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车辆在雨幕中缓慢行驶,车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陈辰开得很快,闯了两个红灯,轮胎在积水的路面上打滑,差点撞上护栏。可他不在乎,他只想快点,再快点,找到小雨,确认她安全。
车子停在“遗忘角落”咖啡店门口。店还开着,灯光透过玻璃窗,在雨幕中投下一方温暖的黄色。陈辰推开门,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
“陈医生?这么大雨,你怎么……”她话没说完,看见了陈辰脸上的表情——那种混合着恐惧、焦急、绝望的表情,让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小雨来过吗?”陈辰问,声音嘶哑得可怕。
老板娘摇摇头:“今天没看见。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昨天晚上,苏医生来过。一个人,在14号座坐了很久。今天早晨,小雨也来过,也是一个人,在14号座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昨天晚上。苏晴来过。在婚礼前夜,在14号座,一个人坐着。她在想什么?在想这场荒唐的戏?在想明天要面对的一切?在想他,想小雨,想林晚?
今天早晨。小雨来过。在婚礼当天,在14号座,一个人坐着。她在想什么?在想爸爸要娶别人了?在想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在想她这八年的爱,是一场错误,一场悲剧,一场注定要结束的梦?
然后她走了。去了哪里?
陈辰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谢过老板娘,转身冲进雨里。雨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可那冷比起心里的冷,根本不值一提。
他开车在街上转,去了小雨的学校,去了她常去的书店,去了公园,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像一滴水融进大海,消失在这座城市的雨夜里,没有任何痕迹。
手机一直在响,是苏晴打来的。他接起,苏晴的声音很急:“找到了吗?”
“没有。”陈辰说,声音里有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苏晴说:“报警吧。”
“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警方不会立案。”
“那也要报。陈辰,小雨现在状态很不好,她可能……可能做出傻事。”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可落在陈辰耳朵里,像一声惊雷。他想起小雨最近的状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不去上学,不说话,眼神空洞。他想起婚礼上她那种死寂的平静,那种心死之后的无所谓。他想起她离开时,没有回头,没有停留,就像……就像再也不打算回来。
不。不可能。小雨不会的。她那么坚强,那么懂事,那么……爱他。她不会做傻事的,不会的。
可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是你逼她的。是你用这场荒唐的婚礼,逼她到了绝境。是你亲手毁掉了她最后一点希望,也毁掉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对不起,小雨。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真的错了。
陈辰挂断电话,把车停在路边。雨还在下,敲打着车顶,发出密集的、让人心慌的声响。他趴在方向盘上,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滚烫的,灼人的,混着雨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从没这么绝望过。即使林晚去世的时候,他抱着十岁的小雨,在墓前发誓要好好照顾她,那时虽然痛苦,但有责任,有目标,有活下去的理由。可现在,他把小雨弄丢了。在他最该保护她的时候,他伤害了她,然后弄丢了她。
如果小雨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光是想到那个可能性,就让他浑身冰冷,像被扔进了冰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手机又响了,是医院打来的。他接起,是值班护士:“陈主任,您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好,需要您马上过来一趟。”
陈辰想说“我现在有事,走不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是医生,他的职责是救人。即使现在他的心在滴血,他的世界在崩塌,他也要履行医生的职责,去救那些需要他救的人。
多么讽刺。他能救别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女儿。他能切开别人的大脑,取出肿瘤,却治不好小雨心里的伤,也治不好自己心里的痛。
“我马上到。”他说,然后发动车子,朝医院驶去。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像他此刻狂乱的心跳。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小雨,你在哪里?求你,求你一定好好的,求你别做傻事,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解释,让我……继续做你的爸爸。
哪怕你不原谅我,哪怕你恨我一辈子,哪怕你永远不再叫我“爸爸”。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平安,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上。
求你了,小雨。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
病人是个十二岁的男孩,脑瘤位置很刁钻,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脑干。陈辰站在手术台前,手里握着手术刀,眼睛盯着显微镜,可大脑是空的,心是乱的。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强迫自己忘记小雨,忘记那场婚礼,忘记所有的一切,只专注于眼前这个需要他拯救的生命。
可很难。每一次下刀,他都会想起小雨。想起她小时候发烧,他整夜守着,用湿毛巾擦她的额头。想起她第一次叫他“爸爸”,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想起她练琴时专注的侧脸,阳光照在她身上,美得像一幅画。
那些画面在脑海里闪回,像一场无声的电影,提醒着他曾经拥有过什么,也提醒着他现在失去了什么。
“陈主任?”助手轻声提醒,“这个地方很危险,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陈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重新聚焦。手术刀在显微镜下移动,精准,稳定,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心在滴血,他的灵魂在尖叫。
终于,肿瘤完整剥离。陈辰退后一步,看着监护仪上平稳的生命体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术成功了,男孩得救了。可他的女儿呢?小雨在哪里?还安全吗?还活着吗?
他脱下手术服,冲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很想一拳砸上去,砸碎这张虚伪的脸,砸碎这个懦弱的灵魂,砸碎这个伤害了女儿、却还在扮演“好医生”的混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晴发来的消息:“有线索了。有个环卫工人说,下午看见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在中山路附近徘徊,后来往旧城区那边去了。我正在那边找,你手术结束了就过来。”
陈辰的心脏猛地一跳。旧城区。那里有很多废弃的工厂和仓库,也有很多肮脏的小巷,是这座城市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小雨去那里做什么?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穿着裙子,在雨里,去那种地方……
不敢想。他不敢想。
他冲出医院,坐进车里,用最快的速度朝旧城区驶去。雨还在下,天色已经全黑了,街道上的车很少,路灯在雨幕中投下昏黄的光。他开得很快,闯了不知道多少个红灯,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几次差点失控。可他不在乎,他只想快点,再快点,找到小雨,确认她安全。
旧城区很黑,很多路灯都坏了,只有远处偶尔有车灯扫过,照亮一片片破碎的、肮脏的街景。陈辰停下车,打开手电筒,在雨里寻找。他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喊着小雨的名字,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雨越下越大,打在身上,冰冷刺骨。他的衣服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视线模糊。可他不敢停,不能停。他必须找到小雨,必须在今晚找到她,必须确认她还活着,还安全。
手机响了,是苏晴打来的。他接起,苏晴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很微弱:“陈辰,我找到她了。”
陈辰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哪里?她怎么样?”
“在……在一条小巷里。她……她不太好。”苏晴的声音在颤抖,“你快过来,我在……”
她报了一个地址。陈辰挂断电话,用最快的速度朝那个方向跑去。脚步踉跄,几次差点摔倒,可他不在乎,他只是跑,拼命地跑,像在追赶最后一线希望,也像在逃离一个注定的、悲惨的结局。
终于,他看见了苏晴。她站在一条小巷的入口,撑着伞,可全身也湿透了。看见他,她的眼睛红了,指了指巷子深处。
陈辰冲进去。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的巷子里晃动,照见堆积如山的垃圾,照见肮脏的墙壁,照见……蜷缩在墙角的一个身影。
是小雨。
她穿着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瑟瑟发抖的轮廓。头发散乱,脸上有污渍,眼睛闭着,嘴唇发紫。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奄奄一息,一动不动。
陈辰的心脏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他冲过去,跪在她面前,手电筒掉在地上,滚到一边。他伸出手,颤抖着,碰到她的脸。冰凉的,像一块冰,没有任何温度。
“小雨……”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小雨,是爸爸,爸爸来了……”
小雨没有反应。她的眼睛闭着,嘴唇在微微翕动,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妈妈……14号座……妈妈……”
她在叫妈妈。在她意识模糊、濒临崩溃的时候,她在叫妈妈,叫那个永远回不来的女人,叫那个可以保护她、安慰她、给她温暖和爱的女人。
而不是他。不是这个伤害她、抛弃她、娶了别人的爸爸。
陈辰的眼泪涌出来,混着雨水,滴在小雨脸上。他脱下外套,裹住她冰凉的身体,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但依然在喃喃自语:“妈妈……14号座……”
“没事了,小雨,没事了。”他哽咽着说,每走一步都觉得踩在刀尖上,“爸爸在这里,爸爸带你回家。对不起,小雨,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真的错了……”
他抱着她走出小巷,苏晴迎上来,把伞撑在他们头上。她的眼睛也红了,看着小雨苍白的脸,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着,撑着伞,在雨里,护送着这对伤痕累累的父女,走向车子。
把小雨放进后座,陈辰坐进驾驶座,苏晴坐在副驾驶。车子在雨夜里疾驰,朝医院驶去。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刷摆动的声音,和小雨断断续续的呓语:“妈妈……14号座……妈妈……”
每一次呓语,都像一把刀,扎在陈辰心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视线模糊,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小雨对他的信任,他们之间十年的感情,这个家最后的温暖,都在今天,在这场荒唐的婚礼之后,在这场雨夜的寻找之后,彻底碎掉了。
而他是那个亲手打碎一切的人。用一场假结婚的戏,用他最愚蠢、最残忍的决定,打碎了他最珍视的东西,也打碎了他自己。
对不起,晚晚。他在心里说,对着那个永远离开的女人。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我伤害了她,弄丢了她,也差点……失去了她。
对不起,小雨。对不起,爸爸是个混蛋,是个懦夫,是个不配做你爸爸的人。
对不起,苏晴。对不起,把你拖进了这场地狱,让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痛苦,也让你……失去了最后一点希望。
对不起,所有人。
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伤害已经造成了,而且无法挽回。小雨病了,心碎了,可能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叫他“爸爸”,对他笑,依赖他,爱他。而他,要带着这份罪,这份愧疚,这份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活到生命的尽头。
多么绝望的未来。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从答应苏晴“假结婚”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走向的结局。
他不后悔。或者说,他没有资格后悔。这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
只是……只是苦了小雨。那个无辜的、单纯的、爱了他八年的女孩,要因为他愚蠢的决定,承受这么大的伤害,这么深的痛苦。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林晚,从来没有成为小雨的爸爸,从来没有……让这个女孩,爱上他。
可时间不会倒流,选择不能重来。他必须面对这一切,承担这一切,然后……想办法弥补,想办法治愈,想办法让小雨重新好起来,重新……拥有正常的人生。
哪怕那个“正常的人生”里,没有他。
哪怕那个“治愈”的过程,需要一辈子。
他也认了。
因为他是爸爸。爸爸的职责,就是帮孩子跨过那些坎,哪怕……要用他自己铺路。
哪怕那条路,通向的是他自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