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午夜，是生命与死亡轮流值岗的时段。
苏晴处理完今天的第七个心理危机干预病例，墙上的时钟指针重叠在凌晨一点的位置。病例记录上还残留着墨迹的温度——十六岁女孩，手腕三道平行的割痕，深度2.5毫米，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女孩说：“苏医生，疼能让我感觉到还活着。比爱一个不能爱的人，那种空洞的疼，要好受些。”
她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病例夹粗糙的边缘。那些字句在脑海里重组，拼凑出另一个画面——陈辰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眼睛闭着，可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颤动，那是人在极度疲惫时仍无法进入深度睡眠的特征。
她已经观察他二十三天了。
作为心理医生，也作为认识他十五年的同事，苏晴有一套完整的“陈辰行为异常监测系统”：
饮食记录：过去三周，他在食堂出现次数从日均1.8次降至0.3次。有护士看见他在休息室吃压缩饼干配黑咖啡。
睡眠监测：眼下的乌青以每周0.5毫米的速度加深。外科同事说，陈主任最近常主动值夜班，但白天手术时会有0.3-0.5秒的短暂走神——这对神经外科医生是危险信号。
社交回避：从前每周三的科室例会，他总是提前五分钟到场。最近三次，他要么迟到，要么请假。聚会邀约全部拒绝。
酒精摄入：昨晚十一点四十分，她经过他办公室，门缝里飘出单一麦芽威士忌特有的泥煤味。陈辰从前说，酒精会影响手术时手指0.1毫米级的稳定性，所以他滴酒不沾。
这些数据在苏晴脑海里绘制出一条急速下坠的曲线。曲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夏雨——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最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又像有什么东西在死去。
手机震动，打断她的思绪。是医院内部系统的消息推送：“神经外科陈辰主任主刀的‘脑干肿瘤切除术’录像已上传教学系统，时长为7小时28分。”
她点开，拖动进度条。屏幕上的陈辰穿着手术服，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手术第6小时47分，肿瘤即将完全剥离的瞬间，他的手出现了0.2秒的颤抖——很轻微，但显微镜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了下来。旁边的助手立刻接过器械，陈辰退后一步，做了个深呼吸。
那是恐惧。苏晴在暂停的画面上放大他的眼睛——瞳孔轻微扩张，额角有汗珠渗出手术帽边缘。不是对手术难度的恐惧，是另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像站在悬崖边的人低头看深渊时的眩晕。
她关掉视频，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有个牛皮纸档案袋，标签上写着“陈辰·观察记录·非诊疗用途”。她知道自己正在跨越职业道德的边界，但手已经先于理性做出了动作。
档案袋里有七张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
第一张：两周前的周三，陈辰在咖啡店14号座，对面坐着小雨。女孩在笑，眼睛弯成月牙，手里拿着小勺，正把提拉米苏递向他。陈辰的身体语言呈现45度后倾——典型的回避姿态。
第二张：十一天前的雨夜，医院地下停车场。陈辰坐在驾驶座，没有发动车子，只是盯着方向盘。雨刷以固定频率摆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的水痕。他在车里坐了四十三分钟。
第三张：八天前的凌晨，他办公室的窗户。灯光亮着，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能看见他坐在桌前的剪影，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第四张到第七张：最近四天，他在不同场合的照片。共同点是眼里的光在持续黯淡，像电量耗尽的指示灯。
苏晴拿起最后一张照片——今天下午在走廊拐角偷拍到的。陈辰正和儿科主任说话，表情是职业性的微笑，可右手一直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她放大画面，能看到口袋布料被里面的手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放下照片，从档案袋底部抽出一张折叠的A4纸。上面是她的笔迹，标题是“风险评估与干预方案”，下面列着三个选项：
A. 直接心理干预（成功率预估：＜15%）
B. 家庭系统治疗（需小雨配合，当前不可行）
C. 制造分离事件，强制切断病态依恋（高风险，高伤害，但可能有效）
她在C选项上画了个圈，笔尖刺破了纸张。
窗外的城市还没有入睡，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某种永不停歇的轮回。苏晴想起很多年前，她还在读研时，导师在讲“病理性依恋”时说过的话：
“有些爱，本身没有错，但放在错误的关系里，就是毒药。而最残忍的治疗，有时是唯一有效的治疗——你要有做刽子手的觉悟，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她当时举手提问：“那如果后果是毁掉两个人呢？”
导师沉默了很久，说：“那就毁掉。总比毁掉一辈子好。”
手机又震动了。是医院内部通讯软件，神经外科的护士长发来消息：“苏医生，陈主任刚才在休息室晕倒了，血压80/50，已补液，暂时稳定。但他拒绝进一步检查。”
苏晴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十秒。然后她站起身，脱掉白大褂，从衣柜里拿出常服外套。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经过镜子时，她停了一下。镜子里的女人三十八岁，眼角有细纹，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白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很得体，很专业，也很……苍白。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陈辰的那个下午。十五年前，医院新生培训，他在台上讲“外科医生的职业伦理”，她坐在第三排。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肩上投下一道光边。他说：“我们的手可以切开肉体，但永远要记得，有些东西比肉体更脆弱——比如信任，比如爱。”
那时的他眼睛里有光，声音里有温度。不像现在，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还在凭着职业本能运转。
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跳动：1，2，3……在“4”停下，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不锈钢墙壁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走进去，按下“7”——神经外科所在的楼层。
失重感袭来时，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自动播放起另一段记忆——五年前，林晚的葬礼。
那天下着细雨，陈辰穿着黑色西装，手里牵着十岁的小雨。女孩哭得喘不过气，陈辰就蹲下来，用拇指擦她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他的表情很平静，可苏晴站在人群后面，看见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混进雨水里，很快就不见了。
葬礼结束后，人都散了。苏晴最后一个离开，回头看见陈辰还站在墓前。雨下大了，他也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看着墓碑上林晚的照片。那一刻，苏晴突然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在想那个午后，咖啡店14号座的阳光？
是在想第一次给小雨扎的歪辫子？
还是在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七楼的走廊很安静，只有护士站亮着灯。夜班护士抬起头看见她，愣了一下：“苏医生？这么晚……”
“我找陈主任。”苏晴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护士指了指走廊尽头：“办公室灯还亮着，但陈主任说不想被打扰……”
“谢谢。”苏晴点点头，朝那个方向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间隙。她数着自己的步子：十七，十八，十九……在第二十步时，她停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像一道金色的伤口，切开了走廊的昏暗。她抬起手，悬在空中，停留了三秒——这是她给自己设下的最后犹豫时间。
三，二，一。
指节叩击门板，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穿透木门的厚度。
“叩，叩，叩。”
没有回应。她又敲了一次，稍微加重了力道。
“陈辰，是我，苏晴。”
里面传来窸窣声，像纸张被拂开，又像椅子腿摩擦地面。然后是脚步声，很慢，拖沓，失去了外科医生特有的那种精准利落。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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