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夜所说的“心理评估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座由冰冷科技构筑的审判庭。墙壁是吸音的深灰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一排排闪烁着幽光的精密仪器如同沉默的哨兵,审视着闯入其中的每一个灵魂。
房间中央,摆放着四张独立的、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椅子扶手和靠背上布满了电极和传感器。正前方的墙壁上,是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玻璃后面,显然是监控和观察区域。
这里没有温情,没有伪装,只有数据和本能最赤裸的碰撞。
“游戏规则很简单。”陆承夜走到控制台前,姿态优雅地像个指挥家,“沈医生会提出一系列问题,你们只需要坐在椅子上,回答是或不是。仪器会监测你们的心率、皮电反应、脑电波等一系列生理指标,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都无所遁形。”
他特意看了一眼苏清颜,微笑道:“当然,作为‘共犯’,清颜可以和我一起观看实时数据图谱,并参与分析。这是你的特权,也是你的试炼。”
沈知微已经换上了一身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冷静而专注,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心理博弈,而是一场严谨的科学实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试着设备,温声说道:“请大家放松,这并非拷问,只是一次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彼此……以及自身处境的探索。”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引导性。
萧烬站在角落,双臂环胸,一脸的不耐烦和不信任。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对这种被束缚和审视的感觉深恶痛绝。
“少他妈废话,有话快问。”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陆承夜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苏清颜,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清颜,坐到我身边来。”
苏清颜知道,这是他重建权威的方式。她没有反抗,平静地走到控制台旁,在陆承夜身边的位置坐下。从这里,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所有屏幕上的数据流,也能感受到陆承夜身上传来的、那种混合着权力与侵略性的气息。
一场围绕着信任、背叛与生存的测谎迷宫,正式开启。
第一轮提问,由沈知微发起,对象是萧烬。
“萧烬先生,”沈知微的声音温和而平稳,“第一个问题。昨晚零点到凌晨三点之间,你是否在别墅后院?”
屏幕上,代表萧烬的几条数据线瞬间剧烈波动。
萧烬冷笑一声:“是。老子睡不着,去后院抽烟,怎么了?”
沈知微点点头,继续问:“在你抽烟期间,你是否移动过,或者触碰过那棵棕榈树附近的任何东西?”
“没有。”萧烬回答得斩钉截铁。
然而,数据显示,在他回答“没有”的瞬间,他的心率和皮电反应出现了一次尖锐的峰值。这是一个典型的“认知失调”信号——当人说出与事实不符的答案时,大脑会产生瞬间的冲突。
陆承夜立刻抓住了这个破绽,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波段,对苏清颜说:“看这里,清颜。这就是典型的欺骗波形。他很可疑。”
苏清颜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萧烬的数据上。她的视线,穿过单向玻璃,仿佛能看到玻璃后面白曜曾经躺过的位置。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曜被拖回来时的样子,和他那句语无伦次的“是‘它’逼我的”。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萌生。
她没有去看陆承夜期待的眼神,而是转向沈知微,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沈医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沈知微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请讲。”
“白曜先生在被宣告‘意外’之后,到被发现重伤之前,这中间有大约五分钟的空白期。这五分钟,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他没有躲开那个陷阱?”苏清颜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锥子,刺向了整个事件最核心的盲点。
这个问题,让沈知微和陆承夜都愣住了。他们之前的焦点,全都在“谁布置了陷阱”上,却忽略了“受害者”本身的行为逻辑。
一个被宣告死亡的人,在五分钟内,没有任何求救或躲避行为,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除非……他当时根本不在陷阱的有效杀伤范围内,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躲。
沈知微的脸色微微一变,他迅速调出白曜的医疗报告,翻到一页,沉吟道:“从尸斑和体温推断,他被发现时,确实已经在那个位置躺了至少五分钟以上。这说明,他……没有移动过。”
“他没有移动,是因为他不需要移动。”苏清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因为他知道,那个陷阱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或者说……他的一部分,希望自己被‘意外’击中。”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心理侧写。
萧烬停止了冷笑,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清颜。
陆承夜的眼神则变得无比深邃。他意识到,苏清颜的思路,又一次跳出了他预设的框架。
沈知微推了推眼镜,强行稳住心神,他决定跳过这个话题,继续流程。
“第二个问题,萧烬先生。”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进入状态,“你是否策划了针对白曜的袭击,目的是嫁祸给所谓的‘它’,并挑起我与陆先生之间的矛盾?”
这个问题,是直接指向萧烬的杀机。
萧烬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沈知微,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数据线再次剧烈波动。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这一次,数据图谱虽然也出现了波动,但波动的形态与之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被强烈情绪冲击下的生理反应,而非刻意欺骗的信号。
第二轮提问,对象变成了沈知微。
“沈知微先生,”陆承夜亲自接过了提问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第一个问题。你之前给我的白曜先生的生理报告中,是否隐瞒或篡改了某些数据?”
沈知微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他坦然回答:“没有。我提交的所有数据,都是原始数据的客观呈现。”
数据平稳,几乎没有波澜。
“第二个问题。”陆承夜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你引导我们分析萧烬是凶手,是否在执行你个人的某个计划?比如,削弱我的力量,或者……拉拢萧烬?”
这个问题,是诛心之言。
沈知微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我承认,我对各位都抱有强烈的研究兴趣。”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金石之音,“但我的研究,服务于真理,而非服务于某个人或某个组织。我的分析,是基于现有证据的逻辑推导。如果陆先生认为我的推导有误,欢迎您提供更有效的证据来反驳。而不是进行这种……人身攻击式的臆测。”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将问题上升到了学术道德的高度,反将了陆承夜一军。
陆承夜眯起了眼睛,他意识到,沈知微这条毒蛇,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第三轮,也是最关键的一轮,轮到了苏清颜自己。
“清颜,”陆承夜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宠溺,但这份宠溺背后,是令人窒息的掌控欲,“轮到你了。别紧张。”
他亲自提问,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核心。
“你和萧烬,在我们离开餐厅后,进行了私下交流。在那次交流中,你是否向他承诺了什么,或者达成了某种……结盟的意向?”
这是一个陷阱。无论苏清颜回答是或不是,都坐实了她“背叛”陆承夜的事实。
如果她说“是”,就等于承认自己在与敌人勾结。
如果她说“不是”,萧烬的数据图谱会立刻出卖她——因为在之前的对话中,她已经明确表示了“不信”沈知微的分析,这在萧烬看来,就是一种同盟信号。
苏清-颜看着陆承夜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心中一片澄明。
她知道,从她选择“共犯”这个身份开始,类似的陷阱就会层出不穷。她不能再被动地见招拆招,她必须……反过来利用这场测试。
她迎着陆承夜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清冷、美丽,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疯狂。
“我问他,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和你的关系是什么。”她没有回避,坦然地说出了两人对话的部分内容。
陆承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以为她会选择坦白一部分。
但苏清颜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然后,萧烬对我说——‘我是他的狗,仅此而已。但他给的骨头,足够肥美。’”苏清颜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萧烬的原话,然后,她转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脸色铁青的陆承夜,轻声说道:
“他还说,‘而你,苏清颜,是我这条疯犬唯一想从主人嘴里抢过来的肉’。”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陆承夜的脑中炸开了。
他精心构建的权力金字塔,在这一刻,被苏清颜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从内部彻底砸碎。
萧烬的回答,是当着他的面说的,是真实的。而苏清-颜,只是转述了这句真实的话。
这句话,比任何狡辩都更有力。它证明了萧烬的忠诚(对他的忠诚,也对他给予的“骨头”的忠诚),也证明了萧烬对苏清颜那毫不掩饰的、极具攻击性的占有欲。
最重要的是,它证明了苏清颜根本没有与他“结盟”的意愿。在萧烬的世界里,只有“主人”和“想抢肉的疯犬”,根本不存在第三者结盟的空间。
苏清颜成功地利用了萧烬的“真话”,给了陆承夜最致命的一击。
她看着屏幕上,代表陆承夜的那几条数据线,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呈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混乱的锯齿状。
她赢了。
这一轮的博弈,她完胜。
沈知微看着这一幕,镜片后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光芒。他激动地扶着眼镜,喃喃自语:“太精彩了……这就是人性的悖论……利用绝对的真实,来构建一个绝对的谎言……清颜小姐,你真是个……天才的疯子!”
而萧烬,在听到苏清颜复述他的话时,先是错愕,随即露出了一个狂放而满足的笑容。他看向苏清颜的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征服欲和……爱意。
他用自己的“疯”,为她扫清了一切障碍。
陆承夜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他看着苏清颜,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整个评估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
“很好,清颜。”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成功地让我……对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说着恶魔的诅咒:
“你以为你赢了吗?不。你只是让我意识到,驯服你这件事,比我想象中……要有趣一万倍。”
“这场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他直起身,按下了控制台的终止键。所有仪器瞬间停止了工作,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清颜知道,她刚才的举动,虽然赢得了战术上的胜利,却也将自己和陆承夜的关系,推向了一个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境地。
她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被动的“共犯”,变成了一个主动的、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对手”。
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这个对手更加疯狂的、不计一切代价的反扑。
心理的博弈落下了帷幕,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