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天，把咨询室窗外的梧桐叶洗得发暗。天色沉得早，五点刚过，暮色就漫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浅灰色的地毯上织出细碎的格子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是我放在桌角的香薰蜡烛燃到了底，蜡油凝固成一片琥珀色的痕迹。桌上的瓷杯还温着，泡的是甘草茶，来访者总说这味道能让人静下来。
我正低头整理这周的诊疗记录，钢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门把手上的铜铃突然叮当地响了一声——不是风，是有人轻轻推了推门。
我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男生。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说话，就那样站在门口，像一株被雨打蔫的植物，浑身都透着一股湿漉漉的局促。
“请进。”我放下笔，示意他坐对面的沙发。
他犹豫了几秒，才慢慢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坐下时，他刻意往沙发角落缩了缩，背对着窗户，把自己藏进了阴影里。信封被他放在膝盖上，手指反复摩挲着封口的胶带。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很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我不是来咨询的。”
我没追问，只是把那杯温着的甘草茶推到他面前：“没关系，喝口水吧。”
他没碰杯子，反而把信封往我这边推了推。
“这个，给你。”
我拿起信封，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本小册子。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本诊疗病历。
封皮上的字迹很熟悉，是我三年前的笔迹。
患者姓名那一栏，写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名字——时安。
我翻开封皮，里面的记录很详细：每周三下午三点的咨询，认知行为疗法的干预方案，还有来访者的情绪波动曲线。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三年前的今天，下面是一行批注：记忆锚点已建立，回声消除，随访终止。
我握着病历的手指猛地收紧。
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叫时安的来访者，也从没写过这样的批注。
“你是谁？”我抬头看向对面的男生。
他终于抬起头，帽子滑落下来。
一张很干净的脸，眉眼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我是时安。”他说，“三年前，你说过，让我三年后的今天，把病历还给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病历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说，等我把病历还给你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来了。”
墙上的挂钟突然敲响，铛——铛——铛——
整整六下。
暮色彻底吞没了房间，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我捏着病历的指尖泛白，抬眼看向对面自称时安的男生：“我从没见过你，更不可能和你定下什么三年之约。”
他没反驳，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是一枚银色的袖扣，样式很旧，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时”字——那是我大学毕业时，导师送我的纪念品，三年前搬家时不慎遗失，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这是你当时落在咨询室的。”时安的声音很平静，“你说，等我来还病历那天，再把袖扣一起还给你。”
我盯着那枚袖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不可能。我明明……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片模糊的光影，消毒水的味道，白大褂的衣角，还有一个少年低着头的模样。画面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阵尖锐的头痛。
“你到底是谁？”我按着太阳穴，声音发颤。
时安看着我，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彻骨的凉。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办公桌前，弯腰拿起那本病历。
指尖划过封皮上的名字，他轻声念道：“时安。”
然后，他抬手指了指我桌角的相框。
相框里是我去年的照片，站在心理咨询师协会的颁奖台上，笑得一脸灿烂。
而照片的背景里，有一个穿藏青色连帽衫的男生，正站在人群最后，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你真的不记得了？”时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年前，你不是咨询师。”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冰棱刺破水面。
“你是来访者。我，是你的咨询师。”
“那场所谓的‘记忆锚点’治疗，不是我需要，是你。”
“你说，你想忘掉过去的自己。”
“所以我帮你，把‘时安’这个名字，和那段记忆一起，封进了这本病历里。”
窗外的风突然卷着落叶撞在玻璃上，发出啪的声响。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的纹路里，似乎还残留着三年前，在病历上签下“时安”两个字时的触感。
墙上的挂钟，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停在了三年前的今天，下午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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