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越下越大的。
黔东南的雨带着山涧里浸出来的湿寒气,敲得苏家老宅的青瓦噼啪作响,檐角垂落的雨线串成珠帘,将庭院里那株百年银杏的影子揉得模糊。苏栀悦站在二楼书房的雕花窗棂前,指尖捻着一枚刚剥好的陈皮,目光落进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雨幕里。她今天穿了件暗紫色的云锦旗袍,领口滚着一圈银线绣的缠枝莲,长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圆髻,只在两鬓留了两缕碎发,顺着光洁的下颌线垂下来,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潋滟,却又带着淬了冰的锋芒。
助理阿柚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铃声急促得像是催命符,划破了老宅里惯有的沉静。
“二当家。”阿柚的声音带着点喘,背景里是嘈杂的叫骂声和玻璃碎裂的脆响,“澳门那边出事了,祝家的人带着一群打手,把咱们黑沙环的码头仓库砸了,还伤了三个弟兄,现在正堵着关前街的珠宝行门口闹事,说……说要您亲自过去给个说法。”
苏栀悦捏陈皮的指尖微微一用力,橙黄的果皮渗出清甜的汁水,却没让她眼底的寒意淡去半分。她在澳门的产业何止百余家,从码头物流到赌场酒店,从珠宝行到药材铺,哪一桩不是她苏栀悦踩着刀尖挣来的地盘?祝家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倒卖古董发家的暴发户,也敢来她的场子上撒野。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尾音却带着点不容置喙的冷硬,“备机,二十分钟后起飞。”
挂了电话,她转身时,裙摆扫过紫檀木书桌,桌上那盏青瓷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得她旗袍下摆绣着的紫蝶像是活了过来。楼下传来仆人的脚步声,想来是去安排私人飞机的事了。苏栀悦慢条斯理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鎏金点翠的发簪,重新固定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又俯身对着镜子理了理旗袍的领口。镜中的女人眉眼精致,气质端庄,可那双眼睛里的狠戾,却让最胆壮的打手见了也要打哆嗦。
苏家历代女子当家,祖训里明明白白写着“男子不得干政”,到了她和苏允棠这一辈,更是将苏家的权势推到了顶峰。大姐苏允棠主内,管着苏家的银库和内院,性子温和却心思缜密,是个笑面虎;而她苏栀悦主外,管着码头、赌场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苏家的脏活累活,从来都是她出面。苏家人都说,二当家的手段,比大当家狠上十倍。
二十分钟后,私人飞机的轰鸣声划破雨幕。苏栀悦坐在机舱的真皮沙发上,指尖翻看着阿柚传过来的监控录像,屏幕里,祝家的人举着钢管砸门,嘴里骂着污言秽语,嚣张得不可一世。她冷笑一声,将平板扔在一旁,端起佣人递来的普洱茶,茶汤滚热,却暖不透她心底的寒意。
飞机降落在澳门国际机场时,雨势丝毫未减。苏栀悦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下舷梯,黑色的雨伞被风刮得微微发颤,她却走得稳如泰山,旗袍的下摆扫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早已等候在机场的黑色车队立刻迎了上来,为首的是阿柚,她快步走到苏栀悦身边,压低声音道:“二当家,人还堵在珠宝行门口,说是见不到您就不走。”
苏栀悦的红唇勾了勾,眼底却是一片冰碴:“那就让他们见见。”
车队一路疾驰,穿过雨雾弥漫的街道,最终停在关前街的街口。珠宝行的卷闸门被砸得变形,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几个穿着黑色背心的打手正叉着腰站在门口叫嚣,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狼狈不堪,却还在强撑着气焰。
苏栀悦下了车,伞都没打,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旗袍上,紫色的云锦被浸得更深,贴在她玲珑的身段上,竟透出几分妖冶的美。她身后跟着二十多个黑衣保镖,步伐整齐,气势汹汹,甫一出现,就将周遭的喧闹压了下去。
“都给我住手!”
苏栀悦的声音不算高,却带着一股慑人的穿透力,像是淬了冰的钢针,直直扎进人的耳膜里。那些闹事的打手瞬间僵住,回头看到她的脸时,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刚刚还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不知道苏二当家的名号?在澳门这地界,她跺跺脚,整条街都要抖三抖。她手里的生意,哪一桩不沾着血和汗?她的手段,更是狠得让人头皮发麻——上一个敢砸她场子的,据说被沉了珠江,连尸骨都没捞上来。
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仗着自己是祝家的人,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两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是祝老爷的人,你敢动我?”
苏栀悦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她身后的保镖立刻会意,冲上去对着那男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听得人牙酸。男人疼得惨叫连连,在泥水里滚成一团。
苏栀悦缓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轻轻踩在了他的脸上。冰凉的鞋跟碾过他粗糙的皮肤,男人疼得浑身抽搐,却不敢动弹分毫。
“你们那个祝老爷,见了我也要夹着尾巴做人。”苏栀悦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敢来我这撒野,嫌自己命不够长?那我就丢你去喂我的鱼。”
保镖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那男人拖了下去,剩下的打手吓得“扑通”一声全跪了,连连磕头求饶。苏栀悦瞥都没瞥他们一眼,转身走进珠宝行,留下阿柚处理后续。
进了门,她脱下被雨水打湿的旗袍外套,佣人立刻递上干净的毛巾。她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拿起手机给苏允棠打了个电话。
“姐,澳门这边出了点事,祝家的人来闹事,我已经处理了。”她的语气淡了些,带着点对姐姐的依赖,“我现在去祝家要个说法。”
电话那头的苏允棠轻笑一声,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去吧,注意分寸,别脏了你的手。要是祝家不识抬举,苏家的银库给你兜底。”
“知道了。”苏栀悦挂了电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有姐姐在,她什么都不怕。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停在了祝家大宅的门口。雨还在下,祝家的大门敞开着,祝老爷带着他的女儿祝无忧,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雨里等候。祝老爷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却被雨水打湿了肩头,脸色发白,额头渗着冷汗。他身边的祝无忧,却是个格外惹眼的姑娘——留着一头利落的鲻鱼头,额前的碎发遮不住那双清亮的眼睛,穿着中性。
苏栀悦推开车门,踩着高跟鞋走下来,伞柄被她握在手里,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冷冽的眼睛。
“祝当家。”她的目光落在祝老爷身上,声音冷得像冰,“你的人去我的场子上闹事,你,要给我个交代吧。”
语气里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祝老爷的腿肚子都在打颤,连忙弓着腰赔笑:“苏当家,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啊!是底下人不懂事,擅自做主!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我送您一家茶叶厂,就在黔东南的都匀,那可是最好的毛尖产地!”
苏栀悦没理会他的话,目光却落在了旁边的祝无忧身上。祝无忧也在看她,眼神清亮,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赏,丝毫没有旁人的畏惧。苏栀悦的心头莫名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她收回目光,对着祝老爷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好。”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的狠戾让人不寒而栗:“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你,就不要活了。”
祝老爷吓得连连点头,额头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不敢了不敢了!苏当家放心,以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他连忙拉过身边的祝无忧,满脸堆笑地介绍:“苏当家,这是小女祝无忧。无忧,快叫苏当家。”
祝无忧上前一步,对着苏栀悦伸出手,声音清脆利落:“苏当家,久仰大名。”
苏栀悦看着她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还是伸手握了上去。指尖相触的瞬间,祝无忧的手温偏凉,和她自己的差不多。
“幸会。”苏栀悦淡淡地说。
圈子里谁不知道,苏二当家喜欢女人。祝老爷这是摆明了,要把自己的女儿送上来,攀苏家这棵高枝。苏栀悦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没点破,只是对着祝老爷道:“茶叶厂的手续,让阿柚去对接。”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苏当家。”祝无忧突然叫住她,“加个微信吧?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也好联系。”
苏栀悦回头看了她一眼,祝无忧的眼睛亮得像雨夜里的星星。她微微颔首,掏出手机,和祝无忧互加了微信。
车子驶离祝家大宅时,雨还在越下越大。苏栀悦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点开了祝无忧的朋友圈。里面没什么花哨的内容,只有一些登山的照片,还有几张弹吉他的背影。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这一加微信,便是半年。
半年里,祝无忧几乎每天都会给她发消息。有时候是一张澳门的晚霞照片,有时候是一句“苏当家,今天的雨好大”,有时候是分享一首她刚学会的吉他曲。苏栀悦一开始只是礼貌性地回复,后来却渐渐习惯了手机屏幕亮起时,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
她发现祝无忧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贪慕苏家的权势,也不怕她的狠戾手段,她会在她处理完脏活累活后,发来一句“早点休息,别太累”,会在她生日时,亲手做一个抹茶蛋糕送到她的办公室,会在她对着账本烦躁时,拉着她去海边散步,听海浪的声音。
苏栀悦的心,像是被温水慢慢泡软了。她活了二十多年,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尝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却从来没有人像祝无忧这样,带着一腔赤诚的热,撞进她冰封的世界里。
表白是在一个雨夜,和她们初见时一样的雨势。祝无忧把她堵在珠宝行的后门,雨水打湿了她的鲻鱼头,发丝贴在额头上,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苏栀悦。”她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声音带着点紧张的颤抖,“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苏家二当家,只是因为你是苏栀悦。”
苏栀悦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抬手,轻轻擦掉了祝无忧脸上的雨水。
“好。”
一个字,便定了终身。
婚礼办得极尽盛大。苏家的权势摆在那里,整个澳门的名流都来捧场。苏允棠亲自设计了婚戒,是一对铂金戒指,上面刻着她们的名字。婚礼当天,苏允棠握着祝无忧的手,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警告:“你要是敢伤害我妹妹,我就办了你。”
祝无忧用力点头,看向苏栀悦的眼神里,满是郑重的爱意。
婚礼结束后,祝无忧送了她一对金簪。是黔东南的苗银工艺,簪头刻着并蒂莲,鎏了金,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我特意让老家的师傅做的。”祝无忧笑着说,“棠姐说,苏家的女子,要戴最好的簪子。”
苏栀悦接过金簪,眼眶微微发热。她亲手将簪子插在发髻上,两鬓的碎发被簪子挑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婚后的日子,是苏栀悦从未体验过的安稳。祝无忧辞了祝家的工作,陪着她打理生意,她懂她的狠戾,也懂她的柔软;她陪她处理码头的纠纷,也陪她在深夜里看老宅的雨。一年后,苏栀悦去做了试管,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苏玉。
苏玉两岁那年,粉雕玉琢,像个小天使,最喜欢的就是揪着祝无忧的鲻鱼头喊“妈妈”。苏栀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可她忘了,人心是最易变的东西。
那天也是个雨天,雨势汹汹,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苏栀悦提前从码头回来,想给祝无忧一个惊喜。她没让佣人通报,自己提着刚买的草莓蛋糕,走进了卧室。
卧室的门没锁,她轻轻推开门,然后,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床上的景象不堪入目,祝无忧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纠缠在一起,那个女人,竟然是她的贴身秘书。
苏栀悦手里的蛋糕掉在地上,奶油和草莓溅了一地。她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
祝无忧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苏栀悦的那一刻,脸色惨白,慌忙推开身边的女人,语无伦次地解释:“栀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我艹你妈!”
苏栀悦的吼声震得窗户都在颤,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她看着祝无忧,看着这个她爱了两年的人,看着这个她以为会陪她一辈子的人,心脏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跟我的下属滚上床,你真好啊,祝无忧!”她的声音发颤,带着滔天的恨意,“把那个女的给我拖出去,喂鱼!”
门外的保镖立刻冲进来,架起那个吓得瘫软的女人,拖了出去。女人的惨叫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里。
祝无忧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哭着求饶:“栀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小玉……”
苏栀悦一脚踹开她,眼神冷得像冰:“把她带回苏家。”
她没有再看祝无忧一眼,转身走出了卧室,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
祝无忧被带回了苏家老宅的地下室。那是苏家用来处置叛徒的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日。苏栀悦没有去看她,只是吩咐手下,好好“招待”她。
半个月后,手下传来消息,说祝无忧咽气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枚戒指,是她们的婚戒。
苏栀悦正在喂苏玉吃草莓,听到消息时,手微微一顿,草莓的汁水沾在了手指上,红得像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继续喂苏玉。
苏允棠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早就说过,欺负她妹妹的人,下场只有死。
雨还在越下越大,敲打着苏家老宅的青瓦,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恨,关于背叛与复仇的故事。苏栀悦抱着苏玉,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发髻上的金簪微微晃动,闪着冰冷的光。
她是苏家的二当家,是澳门地界说一不二的女枭雄。她可以拥有一切,也可以毁掉一切。
只是,那枚刻着她和祝无忧名字的婚戒,被她收进了紫檀木的盒子里,放在了书房最深处的抽屉里。
再也没有拿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