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口镇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陈望没有等苏晚,而是直接沿来时的路往山里回走了一段。在一个能看到镇口全貌的山坡上,他停下脚步,隐在一棵老松树的阴影里,静静观察。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几辆不起眼的旧面包车和摩托车陆续驶出小镇,沿着不同的方向散开。那些人撤离得很匆忙,但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纪律。没有同时离开,没有聚在一起,而是分批分路,尽量不引起注意。
陈望数了数,至少八辆车,近二十人。这还只是他看见的,可能还有更多藏在暗处。
纸影一脉在这么偏远的小镇都布下了这么多人,看来对他的重视程度,远超想象。
又等了约半小时,他看见苏晚的身影出现在镇口。她背着重重的帆布包,脚步匆匆,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显然是被刚才的变故吓到了。确认周围安全后,她沿着山路往回走,正是陈望藏身的方向。
陈望等她走近,才从树后走出来。
“陈老师!”苏晚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您没事吧?刚才……刚才小卖部那边”
“没事”陈望示意她放低声音,“他们撤了。但只是暂时的。我们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回城”
“不,现在回城太危险。”陈望看向深山的方向,“他们既然能在山口镇布下天罗地网,回城的路线上肯定也有埋伏。我们绕路,从另一条山道走,先去邻县,再转车回城。”
苏晚点头,没有多问。她现在完全信任陈望的判断。
两人没有回山口镇取行李。登山包和重要的东西陈望都随身带着,苏晚的帆布包也一直背在身上。他们轻装简行,沿着一条更偏僻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山道,向东南方向走。
夜色渐浓时,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比守林屋更小更破,但至少能挡风遮雨。苏晚用携带的净水片处理了溪水,两人简单吃了些干粮。
篝火点起后,陈望才详细说了在小卖部的事。
“所以……您用剪纸反向映射了他们的监视?”苏晚听完,眼睛发亮,“这太……太巧妙了”
“取巧而已。”陈望拨弄着火堆,“他们习惯了躲在暗处窥视,最怕的就是被‘看见’。我利用了这种心理,暂时打乱了他们的阵脚。但纸影一脉不是傻子,等他们冷静下来,肯定会想出对策。而且”
他顿了顿:“我暴露了一部分能力。他们现在知道,我不只会防御,还会用剪纸进行精神层面的反击。下次他们再来,肯定会做好相应准备”
“那我们办剪纸展的计划”苏晚担忧地问,“还继续吗”
“继续,而且要加快”陈望从登山包里取出素描簿,翻开,看着里面那些沉睡的纸鸟,“硬碰硬我们人少,占不了便宜。但如果把战场搬到公众视野下,他们就得顾忌暴露的风险。这是我们的优势”
他抬头看向苏晚:“你是自由撰稿人,认识艺术圈、媒体圈的人吗?”
“认识一些。”苏晚点头,“我做过好几期民间手工艺的专题,接触过几个美术馆的策展人,还有几家报社的文化记者。但是……以什么名义办展呢?您现在还是纸影一脉的目标,公开露面会不会太危险?”
“用你的名义。”陈望说,“你是自由撰稿人苏晚,正在筹备一个关于‘剪纸新锐力量’的专题,发现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剪纸艺术家……陈望。邀请他出山办展,展示失传的传统剪纸技艺。这个理由很自然,不会引起太多怀疑。”
苏晚想了想,觉得可行“但场地、资金、宣传这些”
“场地可以小一点,偏僻一点,但要有特色。”陈望说,“比如老城区的某个旧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或者有历史感的老宅。资金我可以出。爷爷留了些钱,虽然不多,办个小展应该够了。宣传方面,不需要大张旗鼓,但要精准。只邀请真正懂行、对传统手工艺有兴趣的人,以及……可能对我们的‘敌人’有牵制作用的人。”
“牵制作用的人”苏晚不解。
陈望从素描簿里抽出一张纸,用铅笔快速写下一个名字:林墨。
“装裱店的林老板”苏晚认了出来。
“他不只是个装裱师傅。”陈望低声说,“我爷爷那辈的剪纸艺人,互相之间都有联系。林老板虽然自己不剪纸,但他经手装裱过无数老艺人的作品,认识的人脉比我们相象的多。而且……他当初提醒过我那个留名片的剪云客,说明他对纸门的事,至少有所耳闻。”
苏晚恍然大悟:“您是想通过林老板,把剪纸展的消息,传到那些可能帮助我们的人耳朵里?”
“对。”陈望点头,“纸门三脉,纸影一脉已经明确是敌人。剪云一脉的剪云客目前算是盟友,但他一个人力量有限。辨纸人一脉,你和你祖父代表了一部分,但太分散。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至少是更多的‘眼睛’和‘耳朵’,来对抗纸影一脉在暗处的行动。”
“那具体的展品”苏晚问,“您准备剪什么?”
陈望看着跳跃的篝火,沉默了一会儿。
“《百鸟朝凤》”他说。
苏晚一愣:“百鸟朝凤?那个传统的吉祥题材?”
“对,但不止是传统。”陈望眼神深邃,“我要剪一套全新的《百鸟朝凤》。凤是纸鸢,百鸟是素描簿里那些纸鸟,以及……更多。每一只鸟都要有不同的‘意’,不同的‘态’,要形成一个完整的、有生命感的画面。这套作品,要能让普通人看到‘美’,让懂行的人看到‘技’,而让那些知道纸魄存在的人……看到‘力’。”
看到‘力’苏晚轻声重复。
“对。”陈望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让他们看到,裁月一脉真正的传承,不是邪术,不是争斗,是能让纸张真正‘活’起来、展现出超越物理形态之美的力量。我要用这套作品,告诉纸影一脉,也告诉所有隐藏在暗处的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裁月传人,回来了。而且,他选的路,和他们都不一样。”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照亮陈望的脸。那张还带着些许疲惫和苍白的脸上,此刻却有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近乎锋利的光芒。
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七天前那个在山中疗伤、需要她照顾的剪纸手艺人。
他是陈望,是裁月一脉第七十二代传人,是刚刚用一张剪纸就击溃六个监视点的、真正的守纸人。
“我明白了。”苏晚深吸一口气,“我马上开始练习。给我三天时间,我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地,并发出第一批邀请。”
“好。”陈望点头,“这三天,我会全力准备展品。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被打扰的地方。”
苏晚想了想,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纸隐秘录》,快速翻到某一页:“祖父还标记过一个地方,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是一个废弃的造纸作坊。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停产了,但建筑结构还算完整,而且……隐蔽性很好。”
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能进去。当年是为了取水方便才建在那里,后来路废了,就彻底没人去了。”
“造纸作坊”陈望眼睛一亮,“好地方。纸张的‘源头’之地,对剪纸来说,也许有特殊的加持。”
两人商议妥当,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发前往那个废弃作坊。
夜深了。苏晚裹紧衣服,在火堆旁沉沉睡去。
陈望却没有睡意。他坐在火边,从腰间抽出银剪刀,放在掌心。
剪刀传来温顺的共鸣,刃身上的螺旋纹路在火光映照下缓缓流转。经过七天的休养和刚才的运用,它已经完全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强。也许是吸收了“蚀骨纸毒”净化后的能量,也许是和陈望的融合更深了。
陈望轻轻抚过剑身。
“老伙计”他低声说,“接下来,我们要剪一套大作品了。”
“一套……要让所有人都记住的作品。”
剪刀轻轻震颤,像是在回应。
陈望抬起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山林寂静,只有风声和偶尔的夜鸟啼鸣。
但他知道,在这片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纸影一脉在重新集结,在策划新的行动。
剑云客可能在某个地方观察着一切。
更多的、他还不知道的势力,可能也在暗中关注。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剪出一场盛宴。
一场用纸张和剪刀,向这个世界宣告存在的盛宴。
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构思《百鸟朝凤》的每一个细节。
凤的姿态,百鸟的种类,画面的构图,光影的处理,以及……每一刀里要灌注的“意”。
这不是简单的剪纸创作。
这是一次修行,一次展示,也是一次……宣战。
三天后,废弃造纸作坊。
苏晚已经联系好了场地。是通过一个做独立艺术空间的朋友,用“拍摄传统手工艺纪录片”的名义短期租用的。邀请名单也初步拟好了:三位美术馆策展人,四位文化记者,两位民间艺术研究者,以及林老板。苏晚会亲自去请他,暗示这次展览“有陈老先生生前未公开的作品”。
安全方面,苏晚还通过一个做安保器材的朋友,弄来了一套简易的监控设备和警报器。虽然防不住纸影一脉那种超自然手段,但至少能预防普通人的靠近。
陈望则完全沉浸在创作中。
造纸作坊的旧厂房很大,挑高近十米,阳光从破损的天窗漏下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光斑。陈望在最宽敞的区域清理出一片空地,铺上带来的大幅桑皮纸。这是苏晚特意从城里一个老纸坊订的,质地极佳,尺寸也够大,能让他一次性剪出整幅《百鸟朝凤》的底稿。
他没有打草稿,直接下剪。
这是裁月一脉的传统。真正的传人,心中有画,手中有剪,不需要先在纸上勾画轮廓。每一刀都是决断,每一剑都是创作。
他先从凤开始。
凤是纸鸢的升华。不是素描簿里那只简单的纸鸢,而是更华丽、更威严、也更灵动的存在。冠羽,长翎,展翅的姿态,回眸的眼神……每一片羽毛都要剪出不同的弧度,每一道线条都要蕴含“生之意”的流动。
他剪了整整一天。
当最后一片尾羽落下时,那只巨大的、几乎铺满整张桑皮纸的凤凰,在斜射的阳光下,竟然泛起了淡淡的、银红色的光晕。不是“活化”,而是纸张本身对极致“意”的承载,产生的自然共鸣。
苏晚站在一旁,屏住呼吸。
她不懂剪纸的高深技法,但她能感觉到,那只纸凤凰身上散发出的“存在感”,几乎要冲破二维的纸张,真正地“活”过来。
“太美了”她喃喃道。
陈望没有停下。他换了一张稍小的桑皮纸,开始剪百鸟。
麻雀,燕子,黄鹂,喜鹊,翠鸟,白鹭,鹤,鹰……每一种鸟都有不同的姿态:有的在飞翔,有的在栖息,有的在觅食,有的在嬉戏。他剪得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剪刀像是他手指的延伸,“生之意”通过剪刀流畅地注入每一张纸。
每剪完一只,他就将鸟形剪纸暂时贴在厂房的白墙上。一天下来,墙上已经贴了三十多只,密密麻麻,形态各异,但都围绕着中央那只巨大的凤凰,像在朝拜,又像在拱卫。
第二天,继续。
又剪了四十多只。墙上几乎贴满了。整个厂房开始被一种奇异的、生机勃勃的“纸意”充满。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那些剪纸在光线下投出层层叠叠的影子,影子也在微微晃动,像是真的有很多鸟在墙上栖息、飞舞。
苏晚甚至偶尔会产生幻觉,听到隐约的鸟鸣声。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是陈望剪出的“意”太强,已经影响了周围的环境,甚至影响了她的感知。
第三天,最后二十多只。
当第一百只鸟,一只小巧的、正在梳理羽毛的麻雀。完成并贴上墙时,整个厂房突然安静下来。
不是死寂,是一种充满张力的、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所有的剪纸,一百只鸟,一只凤,都静静地贴在那里。
但陈望能感觉到,它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无形的联系。像一张巨大的、立体的网,以凤凰为中心,所有的鸟都是网上的节点,彼此共鸣,彼此呼应。
只需要最后一步,激活。
陈望走到厂房中央,面对满墙的剪纸,盘膝坐下。
他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简单的印。不是法术手印,是裁月一脉用来凝聚“意”的姿势。
然后,他开始调动体内所有的“造化剑意”。
银白色的“生之意”和暗红色的“灭之意”同时涌出,在他身前交汇、旋转,形成一个缓慢转动的、银红交织的旋涡。
旋涡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最后,陈望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向前一推!
旋涡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银红色的光点,像一场无声的暴雨,飞向墙上每一张剪纸!
光点融入剪纸的瞬间。
所有的鸟,同时“活”了过来。
不是真的飞起来,而是在二维的纸面上,呈现出极其生动的动态感:翅膀在微微颤动,尾巴在轻轻摇摆,眼睛在转动,甚至能看到胸脯随着呼吸起伏。而中央那只凤凰,更是散发出庄严而温暖的威压,冠羽无风自动,长翎流光溢彩。
整面墙,变成了一幅真正“活”着的、百鸟朝凤的奇观。
苏晚捂住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被极致的美和震撼冲击心灵的泪。
陈望缓缓站起身,脸色苍白。这一次的消耗极大。但他看着满墙“活”过来的剪纸,眼中充满了满足和坚定。
“展品……准备好了。”
他轻声说。
窗外的阳光,正好。
三天之约,到了。
剪纸展,即将开幕。
而暗处的眼睛,也在此时,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