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村的夜晚,黑得沉实。
不是城市里那种被灯火稀释的灰黑,而是真正的、稠密的黑。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光,勉强勾勒出屋舍的轮廓。后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像一头蹲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山坳里这点微弱的人间光火。
陈望站在农家乐二楼的窗前,看着这片黑暗。山里夜风很凉,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纸张陈放太久后的微酸味。这味道在剪纸人鼻子里格外分明。
楼下传来剪云客和老板娘说话的声音,方言含糊,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上楼,剪云客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个搪瓷碗,热气腾腾。
“老板娘做的红薯粥,还有腌菜。”他把一碗放在陈望面前的旧木桌上,“趁热吃。”
陈望坐下,舀了一勺粥。很甜,是红薯自然的甜味,米粒熬得稀烂。他喝了几口,才问:“打听到什么了?”
剪云客也坐下,吃得很慢:“寨子的事,村里老人都不太愿意多说。只说是‘纸神住的地方’,早年还有人上去送供品,这些年没人敢去了。”
“纸神”
“每个产纸的地方,都有供奉‘纸神’的习俗。”剪云客夹了块腌菜,“有的是蔡伦,有的是本地传说中的造纸祖师。但纸坊村供奉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简云客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上面用铅笔素描了一个神像。不是通常慈眉善目的神祇,而是一个扭曲的、人不像人纸不像纸的形象:身体是层层叠叠的纸张,头颅是个巨大的剪刀,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
“这是老板娘描述的,她小时候跟大人上去过一回,见过寨子里残破的神龛。”剪云客指着素描,“她说,那神像的纸身能看出来是不同年代的纸糊上去的,最早的已经发黑酥脆,最新的还能看出颜色。村里老辈人说,那神像会‘吃纸’每年祭祀时,要把当年最好的纸贴在神像上,纸会慢慢‘融’进去,像是被吃了。”
陈望盯着那诡异的素描:“这是纸魄?”
“可能是某种被祭祀供养、变得异常强大的纸魄。”剪云客合上本子,“也可能是更古老的东西。纸门三脉形成之前,民间原始崇拜的产物。你爷爷当年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应该就是研究这个。”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吹得窗棂轻轻作响。那风中,似乎夹杂着某种极细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
陈望下意识地按住背包。素描簿又传来清晰的脉动,这次带着明显的……兴奋?像是嗅到了同类的气味。
“今晚别开窗。”剪云客站起身,走到窗边检查插销,“山里夜里风大,而且”
他顿了顿,没说完。但陈望明白那未竟之意:而且风里可能带着别的东西。
吃完饭,剪云客从背包里拿出几个小纸包,开始调配什么东西。陈望看见他把不同颜色的粉末倒进一个小铜碗,加了点水,用一根竹签搅拌。粉末溶解后,变成一种半透明的、泛着微光的胶状物,散发出清凉的草药味。
“手伸出来”见云客说。
陈望伸出左手。剪云客用竹签蘸了胶状物,在他掌心那些银色纹路上重新涂抹。这次的感觉和白天不同。胶状物渗入皮肤时,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紧接着是麻痒,像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皮肤下生长、扎根。
“这是‘固纹胶’”剪云客一边涂抹一边解释,“能加固你掌心的纸魄印记,让它更稳定,也能帮你更好地控制纸魄的共鸣。明天进山,你会需要这个。”
涂抹完毕,陈望掌心的银色纹路在灯光下显现出更清晰的轮廓,像是用极细的银线镶嵌在皮肤里。他握了握拳,纹路随着肌肉动作微微起伏,像是活物。
“今晚早点睡”见云客收拾好东西,“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山里的路不好走,要赶在正午前到寨子。”
两人简单洗漱后,各自躺下。剪云客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但陈望知道他肯定醒着。那呼吸太规律,规律得不自然。
陈望自己却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下的窗棂影子。山里的月光比城市亮得多,冷白的光从窗外渗进来,把房间切成明暗分明的几何块。
背包放在床脚。
素描簿里的脉动,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咚,咚,咚。稳定的节奏,像心跳,但又多了一层东西:一种渴望的、向外探索的震颤。纸鸢和纸鸟们都想出来,想感受这山里的夜,想寻找那个在呼唤它们的同源存在。
陈望闭上眼睛,尝试用意识安抚它们。但效果有限。那股渴望太强烈,像饥饿,像干渴,是一种本能的驱使。
就在他准备起身去看看素描簿时,窗外又传来那阵纸张摩擦的声音。
这次更近了。
不是在风里,而是就在窗外。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刮擦着窗玻璃。
陈望猛地睁眼,屏住呼吸。
刮擦声停了。几秒后,又响起。很轻,很慢,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试探性的节奏。借着月光,陈望看见窗玻璃外,贴着一个小小的、扁平的影子。
是个纸片。
剪成人形,巴掌大小,贴在玻璃上,正用“手”的部位一下下地刮擦。月光透过纸片,能看出粗糙的剪工:大头,细身,四肢简陋。
纸片人。
陈望感到后背发凉。他想叫醒剪云客,却发现剪云客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盯着窗户,眼神锐利。
“别动”剪云客用气声说,“也别开窗。”
窗外的纸片人又刮擦了几下,然后停了下来。它贴在玻璃上,似乎在“观察”屋内。月光下,纸片人头部那两个简陋的孔洞,像眼睛一样幽深。
然后,它开始变化。
纸片人的身体边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长出细密的、须状的毛边。那些毛边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微光,像霉菌,又像某种活体的触须。触须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渐渐包裹了整个纸片人,让它看起来像个毛茸茸的、会发光的茧。
茧在玻璃上轻轻蠕动。
接着,第二个人影出现在窗外。
第三个。
第四个。
越来越多的纸片人从黑暗中浮现,贴在外墙上,窗框上,甚至屋顶上。它们大小不一,剪工各异:有的明显是孩童的稚拙作品,有的则精细得多,能看出衣饰纹路。但此刻,它们都在发生同样的变化。长出银白色的须状触须,包裹自身,变成一个个发光的茧。
整个农家乐的外墙,渐渐被这些光茧覆盖。
月光下,这一幕既美丽又诡异:陈旧的土木墙面上,几十个银白色的光茧安静地附着,微微蠕动,散发出柔和但冰冷的光。光茧之间,那些还未完全变化的纸片人仍在刮擦墙面,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是某种无声的交流。
剪云客慢慢起身,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着最近的那个光茧。光茧似乎感应到他的靠近,蠕动加快了,表面的触须像水草般摇曳。
“这是”陈望也起身,压低声音。
“纸魄的‘朝圣’。”剪云客的声音很轻,“山里散落的纸片。可能是废弃的窗花,可能是祭祀后飘落的纸钱,也可能是孩子玩丢的剪纸。被寨子里那个‘东西’吸引,正在朝它聚集。这些纸片本身没有完整的纸魄,只是沾染了一点灵气,现在被召唤,本能地要回归源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纸鸢感应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寨子里的东西在召唤所有‘纸’的造物。”
陈望看向床脚的背包。素描簿的脉动已经强烈到他能隔着布料看见背包表面微微起伏的程度。纸鸢和纸鸟们不是兴奋,是……共鸣。像是听到了族群的召唤,想要加入这场朝圣。
“它们会破茧吗?”陈望问。
“会。”剪云客盯着一个已经开始出现裂纹的光茧,“然后它们会变成更完整的形态,凭着本能往寨子去。但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也需要‘养分’它们会互相吞噬,强的吞掉弱的,直到只剩下几个最完整的,才能走到寨子。”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一个光茧裂开了。
从里面钻出来的,不再是简陋的纸片人。那是一个更完整、更精细的纸偶。约半尺高,有简单的五官刻画,四肢关节处有明显的折痕,像是能活动。它浑身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半透明的薄膜,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纸偶站在窗台上,转动着纸做的头,那两个画出来的眼睛空洞无神,却准确地“看”向屋内。
看向陈望。
更准确地说,是看向陈望床脚的背包。
它感应到了更强大、更完整的纸魄存在。
纸偶向前走了一步,纸做的脚踩在窗台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然后它抬起“手”,指向背包,又指了指窗外的黑暗。寨子的方向。
那是一个邀请。
也是一个命令。
陈望感到掌心银色纹路开始发烫。背包里的脉动更强烈了,素描簿的边缘,开始渗出银白色的光,透过背包布料,在黑暗中画出模糊的光晕。
“它们在叫我的纸鸢。”陈望说。
“别放出来。”剪云客按住他的肩膀,“一旦你的纸鸢加入这场朝圣,就会成为所有纸偶的目标。最强的那个,会成为众矢之的。它们会本能地想要吞噬它,夺取它的完整纸魄。”
窗外的纸偶又向前一步,几乎贴在玻璃上。它抬起双手,按在玻璃上,画出来的嘴巴缓缓张开,发出无声的呼唤。
与此同时,其他光茧也陆续裂开。一个个纸偶钻出来,站在墙面上,窗台上,屋顶上。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有的甚至是抽象的几何形状。但都覆盖着那层银白色薄膜,都在月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光。
所有纸偶,都转向了农家乐这个房间的窗户。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望身上。
或者说,集中在他背包里的纸鸢上。
房间里,背包边缘渗出的银光越来越亮。陈望能感觉到素描簿在发烫,能感觉到纸鸢和纸鸟们的渴望。不是想加入朝圣的渴望,而是一种更高傲的、想要统御这一切的渴望。
纸鸢在通过意识向他传递清晰的意念:
它们太弱。
不配召唤我。
但它们的王
我想见见。
陈望看向剪云客:“纸鸢说,它想见见它们的‘王’。”
剪云客脸色一变:“不行。寨子里那个东西,不是现在的你能对付的。它可能是你爷爷那辈都忌惮的存在”
但窗外的纸偶们,似乎失去了耐心。
最先醒来的那个纸偶,突然猛地扑向窗户。不是要撞破玻璃,而是整个身体贴上去,那层银白色薄膜开始融化,变成粘稠的胶状物,从窗框的缝隙往里渗。
透明的、发光的胶状物流进来,滴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胶状物迅速凝结,重新塑形成那个纸偶,站在了房间地板上。
它只有半尺高,但在月光下,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纸偶转向陈望,抬起手,再次指向背包,然后指向窗外。
这次,它发出了声音。
不是通过嘴巴,而是通过整个身体共振发出的、尖锐的纸啸声:
“来”
“王在等”
“来”
这一声纸啸,像是信号。
窗外所有纸偶,同时发出共鸣。几十个尖锐的纸啸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刺耳的、非人的合唱,在寂静的山夜里传得很远。
农家乐里传来老板娘惊恐的喊声,狗开始狂吠,整个村子被惊动了。
剪云客从腰间抽出那把黑色长剪刀,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准备走。不能留在这里了。”
但已经晚了。
背包的拉链,自己缓缓拉开了。
不是被人拉开,而是从内部被撑开的。素描簿边缘渗出的银光太盛,膨胀的力量顶开了拉链。接着,素描簿从背包里飘了出来,悬停在半空中,自动翻开。
纸鸢展开翅膀,缓缓从纸页上浮起。它周身的银光大盛,眼中的火焰炽烈燃烧。周围的纸鸟们也随之苏醒,围绕着它盘旋飞舞,身上的光彩比在城里时更鲜活,更强大。
山里的环境,纸魄浓郁的气息,让它们都变强了。
纸鸢悬停在房间中央,翅膀缓缓扇动。它看向地上那个纸偶,眼中火焰跳动了一下。
一个清晰的、带着威压的意念,在房间里扩散:
“跪下”
纸偶僵住了。它身上的银白色薄膜剧烈波动,像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秒后,它真的缓缓跪下了。纸做的膝盖弯曲,身体前倾,额头触地。
一个臣服的姿态。
窗外的纸啸声也停了。所有纸偶都安静下来,贴在墙面上,朝向房间内的纸鸢,做出同样的臣服姿态。
纸鸢缓缓转向陈望,意念传来:
“它们带路”
“去见它们的王”
“你愿意吗”
陈望看向剪云客。剪云客脸色铁青,握着剪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
“来不及等天亮了。”剪云客的声音很沉,“既然纸鸢能压制它们,就让它们带路。但记住,一旦情况不对,立刻让纸鸢回来。寨子里那个东西,可能比你想象的更”
他没说完,但陈望明白。
可能更古老,更强大,更危险。
陈望深吸一口气,看向纸鸢,点了点头。
纸鸢眼中的火焰明亮了一分。它转身,面向窗户。跪在地上的纸偶立刻起身,走到窗边,那层银白色薄膜再次融化,变成胶状物,从内部腐蚀了窗插销。
咔哒一声,窗户开了。
山里的夜风涌进来,带着浓烈的草木气息和纸张的陈腐味。月光更亮了,照见外面墙面上几十个俯首的纸偶,照见远处黑暗中连绵的山影,照见后山深处那个隐约可见的、废弃寨子的轮廓。
纸鸢飞出窗外,悬停在夜空中。银色的光芒在它周身流淌,像一件华美的光之衣。纸鸟们紧随其后,环绕飞舞,形成一个发光的旋涡。
地上的纸偶第一个跳出窗户,落在院墙上,回头看向陈望。
带路的意思。
陈望背起背包,看向剪云客。剪云客已经收拾好东西,黑色长剪刀握在手中,左手的绷带下,隐隐有银光透出。他的纸魄印记也在发烫。
“走吧。”剪云客说,“记住,跟紧我。山里的夜路,一步踏错,可能就回不来了。”
陈望点头,翻出窗户。
脚下是冰凉的泥土。院墙上,那个纸偶已经开始向村后的小路移动,动作敏捷得不似纸造。其他纸偶也纷纷从墙面上下来,跟在后面,形成一个沉默的、发光的队伍。
纸鸢飞在前方,像引路的明灯。
陈望和剪云客跟在纸偶队伍后面,踏上了进山的路。
回头看时,农家乐的灯光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亮着。老板娘可能正惊恐地看着窗外,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但陈望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山路很陡,是那种被踩出来的泥土小径,两旁是密密的灌木和竹林。月光只能照亮一部分路,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纸偶们身上的银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照亮脚下斑驳的路径。
越往山里走,空气中那股纸张的陈腐味越浓。
还夹杂着别的——香火味,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味。
路边的草木间,开始出现一些东西。
废弃的纸灯笼,挂在枯枝上,在风里轻轻转动。
残破的纸伞,插在土里,伞骨断裂。
褪色的纸衣服,搭在灌木丛上,像是有人在此更衣后离开。
甚至还有纸扎的马、牛、轿子,散落在林间空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这是一个纸的世界。
一个被遗忘的、纸张堆积的领域。
纸鸢飞得更快了,意念传来急切:
“近了”
“王在呼吸”
陈望抬头,看向山路尽头。
月光下,一座废弃的寨子,静静地矗立在山坳里。
墙是土石垒的,已经坍塌大半。木结构的房屋歪斜欲倒,瓦顶破碎。但在寨子中央,有一栋建筑还算完整。那是一座庙宇式的小楼,飞檐翘角,在黑夜里像一个蹲伏的巨兽。
小楼的门窗洞开,里面一片漆黑。
但从那黑暗中,传来缓慢而沉重的。
呼吸声。
像是巨大的风箱在拉动,又像是无数纸张在同时翻动。
每一声呼吸,都让周围所有的纸偶颤抖,让林间的纸扎品微微晃动。
也让陈望掌心的银色纹路,灼烧般疼痛。
纸鸢悬停在寨子入口处,翅膀轻轻扇动,眼中的火焰跳跃着复杂的情绪:
期待。
警惕。
还有一丝
恐惧。
它转头看向陈望,意念清晰:
“到了”
“我们的王”
“也是”
“我们的劫。”
陈望握紧拳头,掌心银色纹路的光芒,在黑暗的山夜里,亮得像小小的星辰。
而寨子深处,那沉重的呼吸声,停了一瞬。
然后,更响地继续。
像是在欢迎。
也像是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