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秒间，陈望的呼吸在喉咙里凝成冰碴，血液撞击耳膜的声音淹没了一切。他死死盯着残谱上那行墨字。“纸魄醒，不可逆”直到眼睛酸胀发痛，才猛地闭上眼，用力摇头。
再睁开时，字迹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纸页上依旧是那些虫蛀的孔洞，在渐斜的月光下投出凌乱的影。工作台上，纸鸢侧躺着，素白的身躯在深色木纹衬托下格外刺眼。
“幻觉。”他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熬夜的幻觉。”
这个结论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些。他撑起身，走到工作台边，犹豫了一瞬，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纸鸢的尾羽。
触感冰凉、平滑，是桑皮纸该有的质地。
他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也是，剪纸怎么可能活过来？一定是最近订单太多，加上翻看旧物心神不宁，才产生了这种荒谬的错觉。至于那行字，大概是月光和旧墨迹造成的视觉欺骗。
陈望揉了揉太阳穴，开始收拾残局。他把残谱小心放回榉木匣子，锁好。纸鸢则被他夹进一本厚重的素描簿里。这是他的习惯，满意的作品都会暂时收在这里，等积累到一定数量再装裱。
合上素描簿时，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又翻开，看了一眼夹着纸鸢的那一页。
纸鸢静静地躺着，线条干净利落。确实是一件上乘之作，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过这样的手感。
他摇摇头，彻底合上簿子。
关上工作室的灯时，月光已经移到墙角。整条巷子沉在深蓝的夜色里，只有远处主街的路灯光晕模糊地渗进来。陈望锁好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响亮。
回家的路要走十五分钟。夜风比之前更凉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地贴着地面滑行。陈望把手插进外套口袋，低头走着，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的画面：颤动的羽尖，转过来的鸢首，还有那行浮现又消失的字。
走到巷口时，他忽然停住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来路。“纸间事”工作室的窗户黑洞洞的，隐在巷子深处。一切如常。可是……
陈望抬起右手，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仔细看自己的指尖。
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有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反光。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极细腻的粉末，粘在皮肤纹理里。他搓了搓，粉末没有掉落，反而像是融进了皮肤，只留下一点凉意。
是桑皮纸的纸粉吗？还是裁切时沾上的？
他皱起眉，努力回忆。剪纸过程中确实会有细屑，但通常一吹就散，不会这样附着。而且这种银色……桑皮纸是米白色的，即使在月光下也不会泛出这样的光泽。
他盯着指尖看了很久，直到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零点。这是一套老式的一居室，家具简单，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整面书架，塞满了和民间艺术相关的书籍和图册。陈望草草洗漱，躺到床上时，疲惫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可他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纸鸢转过来的那个瞬间。那两个空洞的眼孔，在月光下泛着的、绝非纸张应有的幽深。
他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老房子隔音不好，能听到楼上邻居隐约的电视声，水管里水流过的呜咽。寻常的夜晚声音，此刻却让他格外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滑入睡眠的边缘时。
一声极轻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从客厅方向传来。
陈望瞬间睁大眼睛，全身肌肉绷紧。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只有水管的声音。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可就在他放松警惕的刹那，“窸窣”声又来了。这次更清晰，像是书页被小心翻动，又像是。某种轻盈的东西在平面上缓慢拖行。
陈望慢慢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盯着卧室门缝下透进的、客厅夜灯微弱的光，那道光带平直安静，没有任何阴影掠过。
可能是老鼠。老房子偶尔会有老鼠钻进来找吃的。
这个理由没能说服他自己。他轻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门边。手握住门把时，金属的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拧动门把，推开一条缝。
客厅里，夜灯在墙角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一切井然有序：沙发、茶几、书架。素描簿还放在餐桌一角，他进门时随手搁在那里的。
陈望的目光死死锁在素描簿上。
簿子是合着的。但他记得清楚，自己夹好纸鸢后，是把簿子平放在书架上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斜靠在果盘旁边。
而且角度变了。他习惯把书脊朝外，可现在却是封面朝外。
有人进来过？
这个念头让他后背发凉。他快步走过去，先检查了门窗。全部锁好，没有撬动痕迹。又扫视整个客厅，没有任何翻动的迹象。只有那本素描簿，位置和朝向都变了。
陈望伸手，指尖碰到素描簿的封面。皮革封面上有一道他上个月不小心划出的浅痕，此刻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他慢慢翻开簿子。
一页，两页，三页……
翻到夹着纸鸢的那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纸鸢还在。
但位置变了。
他明明是把纸鸢夹在页面正中央，让翅膀完全展开。可现在，纸鸢侧着身子，蜷在页面右下角，翅膀半收，长尾弯曲成一个放松的弧度。姿态自然得，像是在睡觉。
更重要的是，纸鸢周围，多了一圈极淡极淡的银色痕迹。
不是铅笔或任何颜料。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色泽，像是把月光碾成了粉末，洒在纸面上。痕迹很新，用手指轻抹，会微微晕开，带着一丝凉意。
陈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夜灯的光在他脚边投出长长的影子。屋子里安静极了，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到时钟秒针每一次跳动的间隙。
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
他低下头，对着素描簿里的纸鸢，极轻地、试探地说：
“你能听见我吗”
没有回应。纸鸢静默如常。
他等了三秒，五秒，十秒。就在他准备嘲笑自己彻底疯掉的时候。
纸鸢左侧翅膀最末端的那片飞羽，极其轻微地，向上翘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归为纸张自然的卷曲。但陈望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片羽毛翘起、停顿、又缓缓落回原位的整个过程。
像是睡梦中无意识的抽搐。
又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
陈望猛地合上素描簿，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他抱着簿子退到墙边，背抵着冰冷的墙面，剧烈地喘息。
不是幻觉。
这一次，绝对不是幻觉。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素描簿。皮革封面温顺地贴着他的手臂，里面却藏着某种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存在。那个存在刚刚回应了他。用一种沉默的、细微的、却无可辩驳的方式。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客厅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夜灯还在固执地亮着，在素描簿的封面上投出一小圈暖黄的光晕。
陈望慢慢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他把素描簿放在膝头，没有勇气再打开。
那一夜余下的时间，他就这样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跳从狂乱渐渐平复，听着楼上邻居关掉电视，听着城市在深夜里均匀的呼吸。而膝头的素描簿里，那个纸做的生命。如果那真的是生命，也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天边泛起第一缕灰白，陈望才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他走到窗边，看见云层散开，晨光正从远方的楼群后渗出。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他转身，目光落在餐桌上的榉木匣子上。残谱锁在里面，钥匙在他手心攥出了汗。
“纸魄醒，不可逆。”
那行消失的字，此刻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
他走到工作台边，放下素描簿，从笔筒里抽出一把最普通的剪刀。钢制的刀刃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拿起一张裁剪剩下的桑皮纸边角料，犹豫了片刻，开始剪。
没有参照，没有图样。他只是凭着本能，剪出一个最简单的形状。一片叶子，梧桐叶。
剪刀开合，纸屑飘落。当最后一片叶齿成形时，陈望将它举到窗前，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
叶片静止着，素白，单薄。
他等了很久，直到眼睛被光刺得发痛。
什么也没有发生。
陈望放下手，看着掌心这片毫无生气的纸叶。一种荒谬的失望涌上来，夹杂着自我怀疑。也许昨夜的一切，终究只是他过度疲惫和精神紧张编织出的妄想？
他将纸叶随手放在工作台上，转身去烧水泡茶。
而在他背后，晨光正缓慢地爬过工作台的木纹。
当第一缕光终于触碰到那片纸叶的边缘时。
叶柄处，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点，轻轻向上卷曲了一下。
仿佛在试探这个新世界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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