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心

典狱司的菌菌，是三界出了名的冷。

执掌无间狱千万年，她见惯了仙魔厮杀的血，听腻了罪魂乞怜的哭，眉眼间永远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众生评她无情无义，她也懒得辩，只守着这一方囚狱，做个不染尘缘的看客。没人知道，这无情典狱司的案头，近来多了只白绒绒的兔子，是她某次巡狱时捡的，彼时兔子腿上带伤，缩在狱门角落发抖，本该随手挥开的，她却鬼使神差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那团软毛，兔子就怯生生蹭了蹭她的指腹，暖得有些烫。

从那以后，兔子便赖上了她。菌菌巡狱，它就揣着短腿跟在身后，绒毛沾了狱里的寒雾也不怕；菌菌伏案理卷宗，它就蜷在她的桌角打盹，呼吸轻得像一片云；菌菌拒了各路仙官的拜访，冷着脸赶人时，它就支棱着耳朵，安安静静待在她身侧，仿佛只要有她在，便是最安稳的去处。菌菌依旧话少，却会给兔子留一块灵草糕，会在它蹭过来时微微顿住动作，会在狱里的阴风刮得紧时，抬手拢一拢它身上的绒毛——这些细碎的温柔，是她千万年里，从未给过旁人的例外。

她从没想过兔子会化形，直到那日无间狱异动，狱顶镇压的一盏古灯骤然爆发出浓烈的黑气，灯芯燃着幽蓝的火，怨气翻涌着要冲破封印，周遭的罪魂躁动不安，锁链碰撞的脆响震得狱墙发颤。菌菌眉心一皱，抬手便要凝出典狱司的镇狱印，指尖刚聚起灵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响，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轻软，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她回头，撞进一双澄澈干净的眼。

少年身着月白短衫，身姿清瘦，眉眼软得像初春的柳，一头乌发用素带束着，发尾还沾着几根没褪干净的白绒，分明是方才还蜷在她桌角的兔子，此刻却化了人形，眉眼间满是担忧，张口唤她时，声音清润又软糯，是独独对着她的亲昵：“姐姐。”

菌菌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颤，镇狱印的灵力散了几分。她从未被人这般唤过，这一声姐姐，软乎乎的，撞得她那颗沉寂千万年的心，竟泛起一丝涟漪。不等她开口，少年的目光已落在她身后那盏作乱的古灯上，眉头瞬间蹙起，眼底的软意褪去几分，多了些护犊子的锐利，他往前站了半步，将菌菌轻轻护在身后，身形不算挺拔，却硬是撑出了一道小小的屏障，挡住了古灯翻涌的怨气。

“姐姐，小心点。”江小白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却依旧带着对她的在意，他抬手指向那盏燃着幽蓝火的古灯，语气笃定，“这个灯化形了，有怨气，我来保护你。”

话音落，江小白周身泛起淡淡的白光，那是属于玉兔的纯净灵力，与无间狱的寒戾格格不入，却稳稳挡住了古灯袭来的黑气。古灯里的怨魂显然被这纯净灵力激怒，发出刺耳的尖啸，幽蓝火焰猛地暴涨，化作一只巨大的灯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菌菌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要上前，却被江小白攥得更紧，他回头看她，眉眼弯了弯，依旧是那副软乎乎的模样，语气却无比认真：“姐姐别怕，我能护你。”

他虽刚化形，灵力尚浅，却半点不退。指尖凝出的白光化作细碎的玉屑，撞上黑气时发出滋滋的声响，玉屑消融，黑气也淡了几分，可江小白的脸色却渐渐发白，唇角渗出一丝浅淡的血——他的灵力，哪里敌得过镇压了千万年的怨灯，可他愣是咬着牙，一步步往前逼，将菌菌护在身后，半点不让怨气沾到她的衣角。

菌菌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看着他明明疼得指尖泛白，却还强撑着回头对她笑，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只围着她转的担忧，那颗千万年冰封的心，忽然就裂了缝。她曾以为无情最是安稳，曾以为义字最是累赘，可此刻看着为她挡在前面的江小白，她才懂，原来这世间最动人心的，从不是仙魔的神通广大，不是典狱的至高权柄，而是有人明知不敌，却仍愿为你，赌上自己的一切。

古灯的怨气再度暴涨，灯影巨爪狠狠拍向江小白，江小白闷哼一声，白光淡了几分，却依旧没退，反而攥紧了菌菌的手腕，低声道：“姐姐，我没事……”

话没说完，一股磅礴的灵力忽然从身侧涌来，比镇狱印更凛冽，比无间狱的寒雾更霸道，却又带着极致的温柔，稳稳裹住了他和江小白。江小白一愣，转头便见菌菌上前半步，与他并肩而立，她眉眼依旧清冷，可周身的气场却变了，典狱司的威压铺天盖地散开，指尖凝着的镇狱印泛着金光，这一次，她的灵力里，掺了护犊的戾气。

“我的人，轮不到你动。”菌菌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字字铿锵，看向古灯的眼神里，是毁天灭地的杀意。这是她千万年里，第一次为旁人动怒，第一次为旁人破了典狱司的规矩，第一次把“我的人”三个字，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江小白看着身侧的菌菌，眼底瞬间亮了起来，方才强撑的狼狈散了大半，他偷偷往菌菌身边靠了靠，攥着她的手腕又紧了紧，软声道：“姐姐，你真好。”

菌菌指尖微顿，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可眉眼间的霜，却悄悄化了几分。

古灯怨魂嘶吼着扑来，菌菌抬手，金光乍现，镇狱印狠狠砸向灯影，江小白也凝起灵力，玉光缠上金光，一白一金两道光交织在一起，在无间狱的寒雾里，亮得晃眼。罪魂们噤若寒蝉，锁链不再作响，他们从未见过典狱司这般模样，从未见过这无情之人，会为一个少年，露出这般鲜活的模样——原来无情无义的菌菌，不是不会动情，只是没遇上那个，值得她卸下冰霜，甘愿为之一战的人。

灯影在金光玉光中渐渐消融，怨气被镇狱印重新镇压，古灯恢复了往日的沉寂，无间狱重归安稳。江小白松了口气，身子一软，便往菌菌身上靠去，菌菌下意识伸手扶住他，掌心触到他后背的温烫，眉头一蹙：“受伤了。”

“不疼的，”江小白蹭了蹭她的肩头，眉眼弯弯，笑意温柔，“只要姐姐没事就好。”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菌菌的眉眼，那里的霜气淡了许多，添了几分暖意，“姐姐笑一笑好不好，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菌菌看着他澄澈的眼，看着他唇角未干的血迹，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欢喜与依赖，沉默许久，唇角竟真的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很轻，却像初春的暖阳，瞬间驱散了无间狱千万年的寒，也暖透了江小白的心。

她抬手，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指尖温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软：“以后，不必你护我。”

江小白眨眨眼，刚要反驳，就听见她的声音继续传来，字字清晰，落在他心上，重若千钧：“我护你。”

千万年无情无义，抵不过此刻心头一暖；一方冰冷囚狱，不及身边少年一眼。典狱司的菌菌，终究还是栽了，栽在一只白绒绒的兔子手里，栽在江小白那一声姐姐里，栽在这份干干净净、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情意里。往后岁月，无间狱依旧是三界最森严的囚狱，可典狱司的案头，不仅有卷宗，有灵草糕，还有个软乎乎的少年，会唤她姐姐，会守着她，而她这无情典狱司，也有了要护一生的人。

往后再有人评她无情无义，菌菌只会牵着江小白的手，眉眼含笑，不予置评——情与义，她都给了眼前人，旁人懂不懂，又有什么要紧。江小白会攥紧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附和着道：“我姐姐最好了，才不是无情无义呢。”

风过无间狱，卷走了往日的寒，留下满室的暖，和两人相牵的手，再也不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