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蝉鸣与烧痕
晚自习的铃声刚落,窗外的蝉鸣就疯了似的涌进来,裹着夏末黏腻的热风,扑在满是公式的草稿纸上。粉笔灰在白炽灯的光线下飘着,像一层薄薄的雪,落在陈桉的睫毛上,他却没舍得眨眼——视线的尽头,是斜前方林野的背影。
林野正低头翻着数学卷子,校服领口松垮地耷拉着,露出一小片后颈的皮肤,被灯光照得暖融融的。他做题时喜欢咬着笔杆,嘴角会无意识地微微抿起,这个小动作,陈桉偷偷看了三年。
从高一入学那天,林野背着洗得发白的篮球包,笑着拍他的肩说“同学,借个橡皮”开始,陈桉的目光就再也没能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记得林野的橡皮是蓝色的,带着淡淡的薄荷香;记得林野投篮时会习惯性地舔一下嘴角;记得林野被老师点名批评时,耳尖会悄悄泛红。这些细碎的、不值一提的小事,被陈桉一笔一划,藏在了厚厚的草稿纸里。
草稿纸的正面,是密密麻麻的函数公式和几何辅助线,背面却是反反复复的“林野”,有的被橡皮擦得只剩浅浅的印痕,有的却被笔尖划破,渗出血色似的墨痕。陈桉总是在晚自习的最后十分钟,假装演算,实则在纸背上写他的名字,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像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秘密仪式。
后排传来一阵哄笑,打破了教室的安静。陈桉的笔尖顿了顿,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看见一个纸团借着风势,擦着他的桌角,骨碌碌滚到了林野的脚边。
那一刻,陈桉的呼吸瞬间停了,攥着笔的手背上,青筋突突地跳起来。
那张纸条,是他课间写废的草稿纸。正面是算到一半的二次函数题,背面却写满了“林野”,最后一行,是他犹豫了半节课,才落笔的半句话:林野,我好像……
他本来想揉碎扔掉,却鬼使神差地塞进了数学课本的夹层,没想到会被后排那群爱起哄的男生翻出来,当成玩笑丢出去。
林野听到动静,弯腰捡起纸团,指尖捻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陈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看见林野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那点惯常挂在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褪下去,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周围的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落在陈桉和林野身上。陈桉的脸烧得厉害,他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恨不得把那些写满名字的草稿纸,连同自己的心事一起,烧成灰烬。
然后,林野抬手,轻飘飘地把那张纸团丢进了桌角的垃圾桶。
动作轻描淡写,像在丢一张沾了灰尘的废纸,连半秒的犹豫都没有。
“啪”的一声,陈桉手里的笔尖断了。墨汁溅在干净的草稿纸上,晕开一个丑陋的黑团,像一颗烂在心底的痣。他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那团墨,耳边的蝉鸣、同学的窃窃私语、讲台上老师收拾教案的声音,全都变成了模糊的杂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尊。
原来他藏了三年的心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放学铃响的时候,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林野被一群男生勾着肩膀,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路过陈桉的座位时,脚步顿都没顿。陈桉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他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看着被风吹得晃荡的梧桐叶,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走廊里的灯都灭了,他才慢慢站起身,走到林野的桌角,蹲下身,从垃圾桶里捡起那个纸团。指尖碰到纸页的瞬间,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展平,灰尘沾在指腹上,那些被揉得变形的“林野”,像一根根细针,扎进眼睛里,扎得他眼眶发酸。
教学楼后的空地上,晚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陈桉的身影拉得格外单薄。他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火苗“噌”地一下窜起来,映亮了他泛红的眼眶。
火苗舔舐着纸边,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火里蜷缩、变黑、卷曲,最后变成轻飘飘的灰烬。风一吹,散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陈桉的手指被火苗烫了一下,他却没觉得疼,只是看着那些灰烬飘向夜空,像一场无人祭奠的葬礼。
口袋里,另一张崭新的草稿纸被攥得发皱。上面写着一行没敢写完的话:林野,我好像喜欢你。
“好像”两个字后面的空白,被指尖的汗浸透了,晕开淡淡的墨印。
他抬头,看见林野和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操场,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笑声响亮得刺耳。林野的目光扫过这边,像扫过一根沉默的柱子,没有丝毫停留。
蝉鸣还在叫,一声比一声聒噪,一声比一声凄凉。
这个夏天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长到足够把一颗滚烫的心,烧成一堆冰凉的灰烬;长到足够让他看清,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的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