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往生

少年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得几乎与死人无异。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起伏，以及蓝忘机以精纯灵力强行护住的心脉尚存一丝温热，任谁都会以为这已是一具尸体。之前器纹暴走与“那东西”强行冲击带来的反噬，几乎榨干了这具躯壳最后一点元气。

寂言医师再次被秘密请来，施针用药比之前更加频繁精细，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写的药方与施针图谱堆了半尺高，每一样都堪称天材地宝或奇绝手法，饶是蓝氏底蕴深厚，搜寻起来也颇费周章。蓝曦臣亲自调度，云深不知处的药库和各地暗线都悄然动了起来。

魏无羡和蓝忘机轮番守在榻边，以自身灵力温养少年几近枯竭的经脉与魂魄。那缕属于魏无羡的残魂，在心口深处愈发微弱，如同风中之烛，与少年自身残破的魂魄一样，随时可能寂灭。而被封印的阴影，在经历了那次狂暴的冲击和蓝忘机剑域的压制后，似乎也耗尽了力气，重新蜷缩回最深处，沉默得令人不安。

静室的门几乎不再开启，一日三餐都由蓝思追或蓝景仪悄悄送入。两个小辈虽不知具体，却也察觉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进出皆屏息凝神，不敢多问一字。

魏无羡眉心的那点冰凉刺痛感早已消失，仿佛只是幻觉。但那段强行植入的画面——硝烟战场，染血外袍，颤抖的手，嘶哑的“对不起”，还有那个模糊却让他心悸的背影——却如同烙印，刻在了记忆里，时不时冒出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尝试过仔细回想，想看清那背影是谁，想记起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一旦他主动去追溯，记忆便如蒙上浓雾，只剩一片混乱的战争喧嚣和浓重的血腥气。唯有那一点突如其来的画面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沉重到窒息的悲伤和……悔意？

是那被封印“东西”制造的幻象，为了扰乱他心神？还是……某个被掩埋的真相碎片，借由那阴毒的“印记”通道，泄露了出来？

魏无羡不敢确定，更不敢在此时与蓝忘机深谈。蓝忘机要维系少年生机，要提防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危机，还要处理蓝曦臣递进来的、关于外界暗查的各种讯息，已是殚精竭虑。

第三日深夜，万籁俱寂。连续输送灵力、精神高度紧绷的魏无羡靠在榻边矮榻上，昏昏欲睡。蓝忘机端坐一旁，正闭目调息，膝上横着忘机琴，指尖虚按弦上，随时准备应对变故。

就在这时，榻上的少年，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没有红光，没有黑气，没有诡异的笑容或空洞的眼神。只是很慢、很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依旧是涣散的，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聚焦。他的目光缓慢地移动，掠过静室屋顶的横梁，最后，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魏无羡脸上。

魏无羡瞬间惊醒，对上他的视线。

这一次，少年的眼神里没有狂乱，没有怨毒，没有依恋，也没有孩童般的恐惧。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一个长途跋涉、耗尽了一切的人，终于看到了终点，却已无力思考那终点意味着什么。

他嘴唇干裂，微微开合，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水……”

魏无羡一个激灵，立刻起身，小心地扶起少年的头，将早已备好的温水一点点喂入他口中。蓝忘机也瞬间来到榻边，灵力悄然探入，谨慎地探查他体内情况。

器纹沉寂，禁制依旧，魂魄比纸还薄，但那股暴戾混乱的意念，似乎真的暂时蛰伏了。此刻主导这具躯体的，更像是少年自身那缕微弱到极致的意识。

喝了几口水，少年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目光在魏无羡和蓝忘机之间缓缓移动，最后又定格在魏无羡脸上。看了很久，久到魏无羡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细弱，却清晰了一些：

“……是你吗……雨夜的……哥哥……”

他记得。记得那个源头。

魏无羡喉头发紧，点了点头：“是我。”

少年似乎想笑一下，嘴角却只无力地牵动了一点点。“真好……”他喃喃道，眼神有些飘远，“我还以为……那只是……一场梦……或者……他们骗我的……”

“他们？”魏无羡抓住关键词，放柔声音，“他们是谁？对你做了什么？”

少年眼神瑟缩了一下，流露出本能的恐惧，但或许是真的到了油尽灯枯、了无生趣的地步，那恐惧很快又被更深沉的疲惫盖过。他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地述说起来。

没有具体的人名，只有“穿白衣服的男人”、“很凶的婆婆”、“总是念咒的叔叔”。地点总是在阴暗的密室，或不见天日的山洞。记忆是碎片化的：冰冷的玉石台，割开皮肉的疼痛，注入体内的灼热或冰寒，繁复刺眼的阵法光芒，还有各种味道古怪、喝下去让人昏沉或剧痛的药汁……

“……他们说我……是特别的……要养着我……等‘种子’发芽……”

“种子？”魏无羡追问，“是我的……残魂？”

少年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心口很疼……后来……那里就多了……这个东西……”他目光向下，落在自己心口的疤痕上，眼神空洞，“他们说……这是我的‘根’……也是我的‘锁’……”

根是魏无羡的残魂，锁是封印那阴影的禁制。两者通过这器纹，与少年的生命强行捆绑。

“他们……要我记住……是你……替我受了劫……欠你的……要用……一生来还……”少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困惑和委屈，“可我不懂……明明……是我……一直在疼……”

魏无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刻意灌输的“报恩”执念，与被囚禁、被改造、日夜承受痛苦的现实交织，难怪这少年的神智会如此混乱矛盾。

“后来呢？你怎么会离开他们？又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出现在含光君夜猎的地方？”蓝忘机沉声问。

少年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跑了……趁他们……吵架……阵法……不稳……就跑……”他喘息着，眼神里是濒死小兽般的惊恐，“……很多人追……黑衣服的……白衣服的都有……打雷……下雨……像那天一样……”

他语无伦次，但魏无羡和蓝忘机听出了大概：少年伺机逃脱了囚禁他的地方，引来了追捕，在追逃过程中可能触动了什么，或者他体内的器魂禁制本身引来了异象（比如类似当年雨夜的煞雷），导致他重伤濒死，恰好被夜猎的蓝忘机发现。

“最后……我好像……掉下了山崖……然后……就看到了……蓝色的光……”少年看向蓝忘机，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感激，但更多的仍是疲惫，“再醒来……就看到……你了……”

他重新看向魏无羡，目光渐渐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哥哥……我好累……身上……到处都疼……心里……也疼……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喊……在骂……在哭……”

那是被封印的阴影，是魏无羡的残魂，也是他自己破碎的魂魄，在禁制下无休止地纠缠、痛苦。

“我是不是……要死了？”少年问得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期盼。

魏无羡喉咙堵得厉害，说不出话。

蓝忘机握住少年冰凉的手腕，注入一道温和却坚定的灵力：“不会。”

少年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我好像……想起来一点……我本来……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顿，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音节：“……阿……梧……”

阿梧。

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柔软的名字。与这满身的器纹、疤痕、禁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阿梧，”魏无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重复，“好，阿梧。你听着，你不会死。我们会想办法，把这些不该你承受的东西，都拿走。你会好起来，像普通人一样……”

像普通人一样长大，生活，不必记得雨夜，不必记得密室，不必记得心口的疤和里面的东西。

阿梧听着，眼神依旧茫然，对于“像普通人一样”这样的未来，他似乎已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他只是看着魏无羡，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很轻地说：

“哥哥……如果……如果能选……下辈子……我不想……再做……‘特别’的那个了……”

话音落下，他眼皮沉重地垂下，再次陷入昏睡。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加微弱平静，仿佛真的放下了所有挣扎，只等待最终的结局。

魏无羡坐在那里，许久未动。阿梧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蓝忘机的手按在他肩上。

“蓝湛，”魏无羡声音沙哑，“我们得救他。不是为了我的残魂，也不是为了查清背后的阴谋。只是……为了阿梧。”

仅仅因为，他是一个被无辜卷入、受尽折磨、名叫阿梧的孩子。

蓝忘机“嗯”了一声，握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

窗外，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到来。

而留给阿梧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