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诊

第四章

下午的会诊安排在住院部三楼的会议室，是个克罗恩病的老病号，折腾了大半年反复不见好，消化科牵头，还叫了普外科和营养科的人一起琢磨方案。

顾魏带着莫思思踩点到的，门一推开就有好几拨人打招呼，他微微颔首，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眼神扫过会议室时，带着点不动声色的锐利。

莫思思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那沓快有半臂厚的病历，脊背绷得笔直，目光落在封皮的患者姓名上，半点不敢走神。

刚落座，她就把提前分好的病历散出去，指尖碰到别人递过来的笔时，还不忘低声道句谢。动作麻利，没半分拖沓，对面老主任看她的眼神都柔和了些。会诊一开始，管床医生就打开了投影仪，把患者的肠镜报告、化验单子一张张翻，语气里满是无奈：“复发三次了，最近一次加重，腹痛便血都来，用药方案调了两次，还是压不住。”

底下顿时嗡嗡起来，有人说加激素，有人建议先做腹腔镜探查，吵吵嚷嚷的，空气里都飘着消毒水味混着焦灼。莫思思埋着头记，笔尖在本子上划得飞快，偶尔抬头，正撞上顾魏蹙着眉的样子——他手指屈着，指尖一下下轻点桌面，节奏不疾不徐，显然是在琢磨事。

等议论声渐渐低下去，顾魏才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了全场：“黏膜修复差是根儿上的问题，免疫紊乱没纠正过来，光调药没用。现有方案里加半量免疫抑制剂，配合肠内营养粉，先把肠道环境稳住。肝肾功能、血药浓度三天查一次，别等不良反应出来再补救。”

几句话落下来，刚才吵得最凶的普外科医生也点了头。莫思思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犹豫了两秒，指尖不自觉攥紧了笔杆，还是小声插了句：“顾老师，我之前翻文献，看到有病例联用肠道微生态制剂，说是能帮着修肠道屏障，复发率好像降了点……这个能不能加上试试？”

顾魏侧过头看她，镜片反光晃了下，眼底飞快掠过一点赞许，随后点头：“可以加，微生态平衡是辅助，但聊胜于无，后续跟进看数据。”

莫思思心里那点雀跃压都压不住，嘴角偷偷勾了下，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记笔记。

会诊散场，顾魏跟主治医生交代了句“汇总好方案发我邮箱”，就转身往外走。

已是傍晚，夕阳从走廊窗户斜斜淌进来，在水磨石地面上泼出一片片金红的光斑。顾魏的白大褂下摆扫过光斑，步子不快，影子被拉得老长。

莫思思抱着整理好的病历跟在后面，指尖无意识地蹭着文件夹的棱边，鼻尖还萦绕着会议室里消毒水混着咖啡的味道。

杜文骏的皮鞋声哒哒追上来，人还没到，声音先飘过来：“顾哥，你刚才那番话，简直是一针见血！”说着就搭上了顾魏的肩膀。

顾魏抬手拨开他的手，眉峰挑了挑：“少贫，会诊意见明早查房前放我桌上，别耽误事。”

“知道知道。”杜文骏嘿嘿笑，转头冲莫思思扬下巴，“思思可以啊，刚才提的微生态制剂，老主任都夸你细心了。”

莫思思弯了弯唇角，指尖轻轻蹭了下文件夹：“是顾老师思路清楚，我就是捡了个现成的。”

三人并排往前走，走廊里的声控灯隔几米亮一盏，走过去又暗下去，光影明明灭灭的。

杜文骏是个闲不住的，聊完会诊聊排班，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顾魏身上：“顾哥，你说你天天两点一线，不是医院就是家，除了看书喝茶，就没别的乐子？绷太紧了，容易老。”

顾魏脚步顿了顿，垂眸看着地面上跳跃的光斑，眼神淡了些，声音也轻：“习惯了，忙完就想歇着，懒得折腾。”说话间，他下意识侧过头，目光擦过身侧莫思思的发顶——她的发梢被夕阳染成了暖金色，碎碎地贴在颈侧，他的视线顿了半秒，脚步也无意识慢了半拍，又很快转了回去。

莫思思心里轻轻颤了下，握着文件夹的指尖不自觉收紧，棱边硌得掌心有点痒。她面上没露分毫，只是笑着接话：“顾老师是太专注工作了，不过还是要适当松松，身体熬不住的。”

“就是就是！”杜文骏一拍大腿，“顾哥你就是活得太清寡，哪天有空咱们搓顿火锅去，热热闹闹的，也让思思跟着蹭顿饭，多学学你这本事。”

顾魏没接这话，只是抬腕看了眼表，淡声道：“到科室了，各忙各的，别闲聊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晚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钻进来，卷着楼下梧桐叶的沙沙声，吹得白大褂下摆轻轻晃了晃。

回到科室，把资料归置好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莫思思收拾好包下班，刚走出医院大门，就掏出手机给唐染打电话，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轻快：“染染，出嚟食宵夜唔好咩？食烧烤得唔得？”

唐染那边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没停，笑骂道：“得啊，老地方见，啱好我打完这局，饿死咗！”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巷口的烧烤摊，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烤串滋滋冒油，冰汽水冒着白气。唐染咬了一口烤鸡翅，含糊不清地问：“点啊，今日同你嗰位禁欲系男神，有冇新进展啊？”

莫思思喝了一大口汽水，冰凉的气泡窜进喉咙，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进展唔细啊，今日跟住佢会诊，我提嘅建议被佢采纳咗，仲特意叫我记要点，回头要考我——佢肯带我学嘢，明显系认可度高咗好多。”

“哇，咁犀利！”唐染挑眉，“睇嚟呢座冰山，总算有融化嘅迹象啦。果然啊，靠实力刷存在感，先係最稳嘅。”

莫思思咬了一口烤五花肉，油脂的香气在舌尖炸开，她想起顾魏看她时那点赞许的眼神，嘴角的弧度忍不住又扬高了些：“梗系啦，佢呢种人最吃实力一套。先靠业务能力入佢眼，再慢慢贴上去，细水长流，总会令佢习惯有我嘅存在。佢生活过得清汤寡水，身边冇咩鲜活气，我啱啱可以……”

“可以做佢生活里嘅一抹亮色？”唐染抢过话头，笑得促狭。

莫思思瞪她一眼，拿起一串烤鸡翅塞她嘴里：“食你嘅啦，多口。”

“得得得，我唔讲啦。”唐染咬着鸡翅，摆摆手，“不过你都系要注意分寸，佢呢种性格，越急越易推走佢。”

“放心，我有谱嘅。”莫思思眼底满是自信，“呢几日相处落，佢对我明显软咗——递嘢碰到指尖，佢都唔会刻意避开，眼神交汇嘅时候……”她顿了顿，嘴角弯得更甜，“都有啲不一样嘅感觉。慢慢来，唔使急。”

“得，我撑你到底！”唐染举起汽水罐，“碰一个！”

“碰！”

两个铝罐撞出清脆的响声，夜色里，满是烧烤的烟火气和少女的笑声。

吃完宵夜，唐染送莫思思到宿舍楼下。分别时，唐染还不忘叮嘱：“循序渐进，照顾好自己啊。”

“知啦，啰嗦鬼。”莫思思笑着摆手，转身走进楼道。

洗漱完躺到床上，莫思思摸出手机，点开白天记的会诊笔记。屏幕光映着她的脸，指尖划过“顾老师补充：加肠道微生态制剂”那行字，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脑海里全是今天的碎片——会诊时他蹙眉思索的样子，指尖叩着桌面的节奏，走廊里他掠过发顶的目光，那目光落下来的瞬间，她甚至能闻到他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混着清冽皂角的味道。还有递文件时指尖相碰的温度，快得像一阵风，却烫得她攥着文件夹的指尖发麻。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其实下午提建议的时候，她手心都在冒汗，生怕自己说错话，生怕他觉得她毛躁。还好，他不仅听了，还点了头。

窗外的晚风卷着梧桐叶的沙沙声飘进来，她把手机倒扣在枕边，屏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映着她嘴角藏不住的笑，心里偷偷数着今天和他说过的话，一句，两句，三句……数着数着，连呼吸都变得轻飘飘的。

不急，她又默念了一遍。

日子还长，慢慢来，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