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事件后,陆倩倩对霍庭深的控制达到了一个新的维度。这种控制不再局限于工作时间和场合,而是渗透到更细微的方面。锦绣庄园的副楼里,霍庭深的房间被“优化”了——多了一台连接主楼内线的电话(方便随时传唤),每日餐食由厨房统一配送(不再需要他去员工餐厅),连他换洗的衣物也由专人收取送还。名义上是提高“员工福利”,实则是将他的一切活动半径限制在主楼视线之内。
霍庭深对此不置一词。他依旧沉默地履行司机职责,准时、专业、无可挑剔。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站在副楼窄小的阳台上,眺望远处主楼的灯火,眼神深沉如夜。
陆倩倩那边,则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她变得更加忙碌,公司会议一场接一场,商务洽谈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她似乎想用高强度的工作,冲刷掉那晚在休息区近乎失态的占有欲宣言,以及更早之前那个失控的吻所带来的余波。她与霍庭深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指令,语气冰冷,不带任何情绪起伏。
然而,越是压抑,暗流越是汹涌。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江城迎来了入夏以来第一场雷暴雨。下午开始,天色就阴沉得如同傍晚,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陆倩倩原本计划出席一个慈善晚宴,但临出发前,她接了一个电话,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挂断后,她在书房里独自待了将近一小时,出来时,周身的气压低得连周伯都不敢靠近。
“晚宴取消。”她对等候的霍庭深说,声音有些沙哑,“去‘蓝湾’。”
‘蓝湾’是江城另一处顶级私人会所,位置更偏,也更隐秘。霍庭深隐约记得,陆氏似乎在那里有长期包下的套房。
暴雨如注,能见度极低。劳斯莱斯在风雨中平稳穿行,车内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陆倩倩靠在后座,闭着眼,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极不平静的内心。她的手边,放着一份被捏得有些发皱的文件。
霍庭深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驾驶。雨刮器疯狂摆动,勉强扫清一片模糊的视野。
抵达‘蓝湾’时,天色已黑透。会所隐蔽的大门在雨幕中亮着昏黄的灯。门童撑着巨大的黑伞过来,陆倩倩却摆手示意不用,直接推开车门,冒着雨快步走向入口。霍庭深立刻抓起车内的备用伞跟下去,但刚撑开,她已经消失在门内。
他停住脚步,看着密集的雨线打湿了她刚才经过的地面。空气中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冷香,很快被雨水土腥气掩盖。
回到车里等待。雨越下越大,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霍庭深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他打开车内阅读灯,就着微弱的光线,继续在手机上看一份旧城改造的公开招标文件细节。这是他偷偷关注了很久的项目,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连投标的边都摸不到,但研究那些复杂的规划图和结构设计,能让他短暂地回到那个纯粹依靠才华和逻辑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被敲响。一个穿着会所制服的服务生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色有些紧张。
“请问是陆总的司机吗?”服务生隔着雨幕大声问。
霍庭深降下车窗。
“陆总吩咐,把这个交给您。”服务生将文件袋递进来,“还说……让您送去‘悦色’酒吧,交给一位姓赵的先生。地址在里面。”
‘悦色’?霍庭深皱眉。那是江城有名的声色场所,鱼龙混杂。陆倩倩让他送文件去那里?在这种天气?而且,她人在‘蓝湾’,为什么要从车里送文件去别处?
他接过文件袋,入手颇沉。没有封口。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并不是文件,而是一个金属质地的U盘,以及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照片。他只瞥到最上面一张的边角,似乎是某个建筑工地的场景,画面有些模糊。
心中疑窦丛生。这不像陆倩倩一贯严谨的风格。而且,送U盘和照片去那种地方,交给一个不明身份的“赵先生”?
服务生还在等着,似乎想确认他收到指令。霍庭深压下疑虑,点点头:“知道了。”
服务生如释重负,转身跑回会所。
霍庭深看着手中的文件袋,又看向‘蓝湾’灯火通明的入口。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淌,扭曲了外面的光影。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这太反常了。
他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陆倩倩的号码。响了几声,被挂断了。再拨,关机。
霍庭深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犹豫,启动车子,却没有立刻驶向‘悦色’,而是将车开到‘蓝湾’停车场一个更隐蔽的角落。然后,他拿着文件袋下了车,没有打伞,借着雨幕和车辆的掩护,绕到了会所的侧面。
他知道这里有一个员工通道,通常不怎么上锁。三年前他曾随教授来这里参加活动,意外发现的。他试了试,门果然只是虚掩。
通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霍庭深屏住呼吸,凭着记忆朝主楼方向走去。他需要确认陆倩倩是否真的在‘蓝湾’,以及,她到底在做什么。
会所内部装修奢华,隔音极好,外面的风雨声几乎听不见。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吞没了脚步声。霍庭深避开偶尔经过的服务生,像一道影子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穿行。
陆倩倩长期包下的套房在三楼最尽头。霍庭深靠近时,发现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然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里面有灯光透出,还有隐约的……争执声。
“……陆总,这不合规矩!当初说好只是资料备份,现在这算什么?”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的男声。
“规矩?”陆倩倩的声音响起,冰冷,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工,你拿那些‘备份’威胁我的时候,想过规矩吗?城东项目的主结构数据,是你泄露给王氏的吧?为了那点钱,连最基本的职业操守都不要了?”
“你血口喷人!证据呢?”
“证据?”陆倩倩冷笑,“你以为你儿子在澳城赌场欠下的巨额债务,是怎么被填上的?你以为你账户里那几笔海外汇款,真的查不到源头?”
男人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阴狠:“陆倩倩,你别逼人太甚!就算我拿了钱,那些数据也备份了无数份!你今天敢动我,明天全江城都会知道陆氏为了抢项目,使用有重大安全隐患的劣质建材!到时候,别说城东那块地,你整个陆氏都得完蛋!”
霍庭深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城东项目……就是陆倩倩和王氏争夺的那块地?劣质建材?这可是天大的丑闻!
“所以,你就用这个,一次次勒索我?”陆倩倩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那种风雨欲来的平静更令人胆寒,“上次是五百万,这次又要多少?一千万?还是想要陆氏的股份?”
“这次……我要你手里‘星河湾’项目的全部技术参数和招标底价!”男人喘着粗气,“还有,你必须放弃城东地块的竞标!否则,大家鱼死网破!”
“呵。”陆倩倩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诮和疲惫,“赵工,你太贪心了。也太小看我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陆倩倩的声音陡然转冷,一字一顿,“我给你的U盘里,确实有‘星河湾’的参数。”
男人似乎松了口气。
“但同时,”陆倩倩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像钝刀子割肉,“里面还有你过去五年经手的、所有存在类似问题的项目清单,以及你和王氏、还有其他几家竞争对手资金往来的初步证据链。哦,对了,还有你儿子在澳城赌场高清无码的欠条照片和视频——我猜,他可能不太想让他那位刚刚攀上高枝的未婚妻看到这些。”
“你——!”男人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
“我怎样?”陆倩倩打断他,“赵工,勒索是把双刃剑。当你把刀尖对准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我手里可能握着更锋利的刀。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拿好这个U盘,闭上你的嘴,从此消失。之前你拿的钱,我不追究,城东项目的数据泄露,我自有办法补救。第二,你可以试试鱼死网破。但我保证,网破之前,你和你的家人,会先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死一般的寂静。
霍庭深在门外,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手心全是冷汗。他仿佛能看到门内陆倩倩挺直的背影,和她脸上那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她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筹码不仅是商业利益,还有她自己的底线和……良知?
“陆倩倩……你真狠。”男人的声音彻底颓败下去,带着恐惧。
“彼此彼此。”陆倩倩淡淡道,“现在,拿着东西,滚出去。记住,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也别再碰任何与陆氏、与我有关的东西。”
脚步声响起,朝门口而来。
霍庭深立刻闪身,躲进旁边一个放置清洁工具的凹槽里,屏住呼吸。
门被拉开,一个穿着工程师常穿的夹克衫、头发半白、脸色灰败的中年男人踉跄着走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正是服务生交给霍庭深的那个!他慌不择路地朝电梯方向跑去。
原来,所谓的“送给赵先生”,是这样一个“送”法。那服务生,恐怕也是陆倩倩安排好的,为了确保文件袋能经过霍庭深的手,再“转交”给勒索者。为什么?是为了测试他的忠诚?还是为了……把他拖下水,成为这个秘密的知情者和间接参与者?
霍庭深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等了片刻,确定走廊无人,才从藏身处出来。他看向那扇依旧虚掩的门,里面灯光安静地流淌出来。陆倩倩还在里面。
他应该立刻离开,回到车上,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是最安全、最符合他现在身份的做法。
但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朝着那扇门走去。
轻轻推开门。
套房客厅很大,装修奢华。陆倩倩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漆黑的雨夜和模糊的城市灯火,玻璃上反射出她模糊的身影。她身上还穿着准备去晚宴的那条黑色缎面长裙,但肩头的布料似乎有些凌乱,像是被人用力拉扯过。她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大概是威士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种孤绝的寒意。
听到开门声,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东西送走了?”她问,声音有些飘忽。
霍庭深关上门,走到客厅中央,停下。“那个赵先生,已经拿着文件袋走了。”
陆倩倩沉默了几秒,忽然轻笑一声,带着自嘲:“你都听到了。”
不是疑问句。
霍庭深没否认。
“觉得我很可怕?很卑鄙?”陆倩倩转过身,面对他。她的脸色苍白,眼眶却有些异样的红,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戴任何首饰,长发也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贴在颊边,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锋锐,多了几分脆弱的真实。
“商业竞争,本就如此。”霍庭深回答,语气平淡。
“是吗?”陆倩倩走近几步,仰头看着他。她身上有威士忌的味道,还有刚才争执后残留的、微弱的惊恐气息。“那你觉得,我刚才威胁他的那些话,关于他儿子的部分……我会真的做吗?”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要透过他的瞳孔,看清他灵魂深处的评判。
霍庭深迎着她的目光,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不会。”
陆倩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紧绷的弦突然被拨动。“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没那么坏?”
“因为不值得。”霍庭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为那样一个人,脏了自己的手。你或许会利用信息打压他,让他身败名裂,但牵扯无辜家人、特别是用那种下作手段……不是你的风格。至少,不完全是。”
最后半句,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笃定。
陆倩倩怔住了。她看着他,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剧烈的酸楚和莫名的委屈,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连日来强行筑起的心防。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最应该恨她、怕她、鄙视她的人,能如此平静地说出“不是你的风格”?为什么他能看穿她虚张声势的狠厉之下,那点可悲的、不肯彻底沦陷的底线?
“你懂什么……”她低声呢喃,像是在质问他,又像是在质问自己,“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她抬手,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灼烈的液体刺激得她眼眶更红。
酒精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让她脚步虚浮,身体向前踉跄了一下。
霍庭深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陆倩倩的手臂冰凉,微微颤抖。霍庭深的手掌温热,带着常年驾驶和昔日劳作留下的薄茧。
这个简单的触碰,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两人之间所有刻意维持的距离和伪装。
陆倩倩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情绪——痛苦、挣扎、脆弱、不甘,还有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渴望。她看着霍庭深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眼中那片深邃的、她始终无法完全掌控的静默海域。
理智的堤坝,在酒精、后怕、孤独以及这句意外的“懂得”面前,轰然倒塌。
她挣脱他的手,却又在下一秒,用尽全身力气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攥住他胸前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的西装布料,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没有吻。只有滚烫的、压抑的颤抖,和肩膀无声的、剧烈的耸动。
她在哭。
这个认知让霍庭深浑身僵硬。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静无情、用冰冷外壳武装自己的陆倩倩,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他怀里崩溃哭泣。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领口,灼烫着他的皮肤。
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又松开,最终,缓缓地、带着千斤重量般,抬了起来,迟疑地、极其轻微地,落在了她单薄颤抖的脊背上。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近乎笨拙的安抚动作。
却让陆倩倩哭得更加厉害,只是依旧没有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
窗外的雷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套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相拥(如果这能算拥抱)的两人,一个在无声恸哭,一个在僵硬安抚,形成一幅诡异而又无比真实的画面。
霍庭深能感觉到她眼泪的温度,能闻到她发间混合着酒气和泪水的复杂气息,能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完全卸下防备后的脆弱。他心中那片冰冷的冻土,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灼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涌出来的,不是柔情,而是更深的悲哀,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钝痛。
他想起她刚才在威胁赵工时的冰冷决绝,想起她在休息区宣告主权时的偏执强势,也想起她此刻的崩溃无助。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或许,都是。就像他自己,既是那个隐忍沉默的司机,也是那个心底火焰未熄的建筑师,还是那个背负罪孽的前科犯。
他们都是被现实扭曲的、戴着多重面具的囚徒。
不知过了多久,陆倩倩的颤抖渐渐平息,眼泪也止住了。但她没有立刻离开,依旧靠在他怀里,仿佛这个怀抱是她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所在,哪怕这暖意来自她亲手伤害和禁锢的人。
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不可闻:“……别告诉任何人。”
“嗯。”
“……包括今晚你听到的,看到的。”
“嗯。”
又是一阵沉默。雨声几乎听不见了。
陆倩倩终于缓缓退开。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斑驳,妆容早已花掉,显得狼狈不堪。她不敢看霍庭深,低着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弱:“……去把车开到门口。我……要回去。”
“好。”
霍庭深转身走向门口。手触到门把时,身后传来她极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近乎卑微的确认:
“……霍庭深。”
他停下,没有回头。
“刚才……谢谢。”
霍庭深的手在门把上收紧,骨节泛白。他没有回应,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的光线刺眼。他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颈窝处被她眼泪浸湿的地方,依旧残留着滚烫的触感。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她颤抖的力道。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今晚的雷雨和眼泪中,彻底变质了。那道裂痕,已经从她的心防,蔓延到了他们之间那堵扭曲的高墙之上。
而这,或许比任何直接的羞辱或占有,都更加危险,也更加……虐心。
因为他们开始窥见彼此盔甲下的伤口,却依然被困在施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里,无法靠近,也无法逃离。这份刚刚萌芽的、畸形的“懂得”,如同淬了毒的蜜糖,只会让接下来的纠缠,更加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