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豫西的雨下了整整三个月。
廖仰岳蜷缩在破庙角落,怀里揣着那支磨得发亮的汉阳造。枪膛里只有三发子弹,是他从溃败的直系散兵手里捡来的——上个月在黑石渡,他眼睁睁看着同村的王老五被流弹掀掉半张脸,手里的独轮车翻在泥里,车上的救命粮被乱兵哄抢一空。
“砰!”
庙门被踹开的巨响惊得他一个激灵。三个穿着灰布军装的汉子闯进来,裤脚沾满泥浆,为首的歪戴帽子,腰间别着把驳壳枪,目光在破庙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廖仰岳身上。
路人小子,有吃的没?
歪帽汉子嗓门像破锣,手里的刺刀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廖仰岳攥紧了怀里的枪,指节泛白。他身边只有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麦饼,是昨天在山坳里从饿死的流民身上找到的。
廖仰岳没……没有
他声音发紧,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腰间的驳壳枪——那玩意儿他只在镇上的地主家见过,一枪能打穿门板。
路人搜
歪帽汉子一挥手,两个手下立刻扑过来。廖仰岳猛地侧身,怀里的汉阳造“哐当”掉在地上。
路人哟,还有家伙什!
歪帽汉子眼睛一亮,抬脚就往枪上踩。就在这时,廖仰岳想起王老五死时的样子,想起村里被烧的茅草房,一股狠劲突然从脚底窜上来。
他扑过去抱住歪帽汉子的腿,张嘴就咬。那汉子疼得骂娘,抬脚踹在他胸口。廖仰岳被踹得倒飞出去,撞在神像底座上,喉头一阵发甜。但他没松手,顺势捞起地上的汉阳造,凭着在靶场帮地主儿子装弹的记忆,摸索着上膛、瞄准。
“砰!”
枪声在破庙里炸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歪帽汉子捂着胸口,眼睛瞪得滚圆,慢慢倒在泥水里,鲜血很快晕开一片。
另外两个兵痞吓傻了,看着廖仰岳手里冒烟的枪,撒腿就往外跑。廖仰岳没追,他拄着枪站起来,胸口疼得直喘,却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踉跄着走过去,从歪帽汉子身上搜出五发驳壳枪子弹,还有一块银元。银元揣在怀里,沉甸甸的,比麦饼更能让人安心。他又把那支驳壳枪解下来,枪身冰凉,带着血腥味。
雨还在下,庙门外传来呻吟声。是刚才跑掉的一个兵痞,摔在泥坑里,腿断了,正挣扎着呼救。廖仰岳端着枪走出去,那兵痞看见他,吓得脸都白了
路人大哥饶命!我就是个抓来的壮丁……
廖仰岳看着他腿上的血混着泥水,想起自己被抓壮丁的那半个月,每天只给一碗稀粥,稍有不从就是鞭子抽。他沉默了一会儿,把那半块麦饼扔过去
廖仰岳滚
兵痞连滚带爬地跑了,消失在雨幕里。
廖仰岳回到破庙,把歪帽汉子的尸体拖到墙角,用稻草盖了。他坐在神像前,就着昏暗的天光擦那支驳壳枪。枪身刻着模糊的编号,握把处磨得发亮,显然是经过沙场的老伙计。
半夜,破庙门又被轻轻推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头探进头来,看见廖仰岳手里的枪,吓得缩了缩脖子
陈开明小……小哥,我路过避雨,不打扰你。
廖仰岳没说话,只是把枪往怀里收了收。老头慢慢走进来,在火堆旁坐下,从药箱里掏出几块干粮
陈开明我是邻村的郎中,姓陈。这世道,活着不易。
他把一块饼递给廖仰岳
陈开明看你伤得不轻,我给你敷点药?
廖仰岳犹豫了一下,接过饼。饼是玉米面做的,带着点甜味。他看着陈郎中打开药箱,里面瓶瓶罐罐摆得整齐,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
陈开明白天听见枪响,猜是有人火并。
陈开明黑石渡那边,昨天又过了一队兵,说是要去打洛阳。这年头,兵比匪还凶。
廖仰岳陈先生,知道往南走,哪里能找到吃的?
陈开明往南二十里有个李家集,地主李老财家里有粮仓。不过他养了十几个护院,都带枪。前阵子有饥民去抢粮,被打死在村口。
廖仰岳摸了摸怀里的银元,又看了看那支驳壳枪。他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块麦饼塞给陈郎中
廖仰岳谢了
陈开明你要去抢粮?
陈开明那太危险了!
廖仰岳不是抢。
廖仰岳是拿。他粮仓里的粮食,本来就是从百姓手里搜刮的。
天快亮时,廖仰岳离开了破庙。他没走大路,沿着田埂往南走,泥水没到膝盖。驳壳枪别在腰后,用破布裹着,汉阳造扛在肩上,枪膛里压满了子弹。
路过一个村子时,他看见几个饥民趴在墙头上,望着村里地主家的高墙发愁。领头的是个瘸腿汉子,看见廖仰岳的枪,眼睛一亮
王瘸子兄弟,有家伙?
王瘸子一起干票大的?李老财家的粮仓在西院,后墙矮。只要能打开门,粮食够咱们这些人吃半个月!
廖仰岳看着墙头上那几张蜡黄的脸,想起王老五,想起自己饿肚子的滋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廖仰岳行。但说好,只拿粮食,不杀人。
王瘸子成!听你的!
太阳出来时,他们趴在李家集外的高粱地里。廖仰岳数了数,一共七个饥民,有两个还是半大的孩子。他把五发驳壳枪子弹压进枪膛,对瘸腿汉子说
廖仰岳你们去后墙等着,我去引开护院。
他提着汉阳造,大摇大摆地走到李家集正门。守门的护院刚端起枪,就被他一枪托砸在脸上。另一个护院刚要喊,廖仰岳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打在门柱上。
廖仰岳都别动!叫李老财出来!
护院们被他的狠劲吓住了,没人敢动。李老财穿着绸衫,哆哆嗦嗦地从里面跑出来
路人好汉饶命!要钱要粮都好说!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欢呼声——瘸腿汉子他们得手了。廖仰岳看了一眼李老财,又看了看那些护院
廖仰岳把枪都扔过来。
护院们不敢违抗,把十几支步枪扔在地上。廖仰岳捡起两支,扔给跑过来的瘸腿汉子
廖仰岳带着粮食走,往南,别回头。
他自己扛起三支枪,又从李老财家搜出两箱子弹,跟着人群往南跑。身后传来李老财的哭喊,还有护院们的叫骂,但没人敢追上来。
跑到山坳里,饥民们围着粮食欢呼。瘸腿汉子把一支步枪塞给廖仰岳
王瘸子兄弟,你有胆识,以后我们跟着你干!
廖仰岳看着那堆粮食,又看了看那几支枪,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把子弹箱打开,分给每个人五发子弹
廖仰岳往南走,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这世道,光有粮食不行,得有枪杆子,才能活下去。
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廖仰岳扛着枪,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七个扛着粮食和枪的饥民。远处的地平线上,硝烟隐约可见,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破庙里的廖仰岳了。
他的势力,就从这一枪一弹,一群饥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