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思尔加森林的雾，是有重量的。

清晨的微光勉强穿透层叠的树冠，却在离地面三尺处被浓雾接住，化作湿漉漉的白，黏在青丘的每一寸土地上。安柔蜷缩在老狐树粗壮的枝桠间，尾巴尖不耐烦地扫着树皮上的苔藓，鼻尖动了动——除了潮湿的泥土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同类的淡香，正随着雾气流散。

“又跑这儿偷懒。”

头顶传来姐姐安景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嗔怪。安柔抬头，看见安景轻盈地落在旁边的枝桠上，银灰色的狐尾在空中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比她年长三岁的姐姐总是这样，皮毛永远光洁，举止永远端庄，像族里那些被供奉的古老狐仙画像。

“底下太闷。”安柔撇撇嘴，爪子扒着树皮往下看。青丘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往日里该是族老们议事、幼狐们嬉闹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盏歪斜的石灯，灯芯早已熄灭，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雕刻的狐纹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

三个月前，负责守东结界的阿叔没回来。

两个月前，采灵草的三姑婆消失在雾最浓的西坡。

上周，连最熟悉森林路径的二哥安游，都在巡山时断了消息，只留下半只染血的狐毛，被巡逻队在溪边捡到。

狐族的阴霾，比赫思尔加的雾更重。

“母亲在找你。”安景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安柔的耳朵，“父亲召集了族老，让我们也去。”

安柔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脚边的薄雾。她抖了抖黑白色的皮毛。“又要听那些老东西说‘雾灵作祟’？”她嗤笑一声，尖利的犬齿在微光里闪了闪，“三年前大伯失踪，他们也这么说；去年堂姐不见了，还是这套说辞。我看他们是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影子都怕。”

“安柔！”安景的声音沉了下去，“不许胡说。”

安柔没再顶嘴，却故意把尾巴翘得更高。她记得小时候，父亲安愿总把她架在肩膀上，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她的头顶，说她的黑白色毛是黑夜中的月亮；母亲兰景会在月下梳她的毛，哼着古老的歌谣，说赫思尔加的每片叶子都认得狐族的气息。可现在，父亲的眉头就没舒展过，母亲的歌声里总藏着叹息，连族里最年幼的幼狐，都学会了在雾里走路时屏住呼吸。

议事厅设在老狐树的树洞里，石壁上嵌着百年前狐族先祖留下的发光水晶，将洞内照得明明灭灭。安愿坐在最上首的石座上，银灰色的毛发间已经掺了白，往日里温和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兰景站在他身侧，青色的裙摆垂在地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结界的灵力在减弱，”大长老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雾里的‘东西’越来越活跃，依我看，得献祭祭品，求雾灵息怒——”

“献祭？”安柔猛地跳上旁边的石墩，声音又尖又利，“献谁？献我吗？还是献姐姐？或者等我们都被那劳什子‘雾灵’叼走，你们就捧着祭品，跪在地上喊祖宗？”

洞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落在这头火红的小狐狸身上。族老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不满，唯独没有平日的慈爱。

“放肆！”二长老气得胡须发抖，“一个幼崽，也敢对族规指手画脚！”

“族规能把失踪的族人找回来吗？”安柔梗着脖子，尾巴炸开像团黑白色的绒球，“要是能，我现在就磕一百个响头！要是不能，就别在这儿装神弄鬼！”

“安柔！”安愿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疲惫，“退下。”

安柔看着父亲眼底的红血丝，又看了看母亲别过脸时颤抖的肩膀，突然泄了气。她跳下石墩，却没走，只是蹲在洞口，爪子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议事还在继续，争论声、叹息声、水晶石的微光交织在一起，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安柔望着洞外浓得化不开的雾，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她要找到那些失踪的族人。

她要撕开这雾，看看后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她要让青丘的石灯重新亮起来，让父亲的眉头舒展开，让母亲的歌声里再没有叹息。

哪怕要钻进最深的雾里，哪怕要面对族老们口中的“雾灵”，哪怕……会像那些失踪的族人一样，再也回不来。

洞口的风带着寒意吹进来，拂过安柔火红的皮毛。她悄悄抬起头，对上姐姐安景担忧的目光，忽然咧开嘴，露出尖尖的犬齿，做了个鬼脸。

雾再浓，也挡不住要烧起来的火。

她的火，才刚点着。

雾锁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