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梧桐叶上,一声叠着一声,像是谁在远处敲鼓。铜铃悬在檐角,风一过就响,叮当、叮当,不紧不慢,像在数我的呼吸。
我坐在案前,灯芯噼啪炸了一下,火光晃了晃,映出我手边那张星图。荧惑守心,四字用朱砂圈着,墨迹还没干透。笔尖悬在纸面,我本想补一句注解——“其象主兵乱、帝崩”,可写到一半停了。这话不该由我说,更不该写在这里。
三年了,紫宸宫偏殿从没点过这么晚的灯。宫人早退下了,连掌灯的小丫头也被我打发去睡。只有徐嬷嬷知道,我夜里常醒,醒了就不愿再合眼。
案角那封信,我没封口,也没署名。只写了三个字:君可知。
再没有下文。
七日前,我曾把它攥在手里,站在东宫外头等了一个时辰。雨没下,风却冷。我看着那扇门,没推开,也没走。最后还是把信收回袖中,转身回了偏殿。
不是不敢递。
是忽然觉得,问也无用。
他三年没唤过我的名字。大婚那夜,红烛烧了一宿,我听见他起身,脚步停在帐外三步,又转身走了。第二天清晨,我主动提了“表面夫妻之约”,他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从那以后,我居偏殿,他宿东宫。他宠爱白露,我批奏折。他避政事,我理边务。他中毒那回,是我破了毒阵;北疆告急,是我推演战局;就连周相父子暗中结党,也是我借徐嬷嬷之手,将证据悄悄递给了御史台。
可他看我的眼神,始终像看一个有用的物件,不是妻子,也不是人。
烛火又跳了一下。
我抬手捻了捻灯芯,指尖沾了点黑灰。窗外雨势渐急,打在瓦上像碎石落地。忽然,宫门铁环响了三下。
笃、笃、笃。
不重,但清晰。节奏很慢,像是怕惊了夜,又像是非得让我听见。
我知道是谁。
徐嬷嬷来了。
她推门进来时,蓑衣还在滴水,油纸包着的黄绢圣旨贴在怀里,半点没湿。她摘下兜帽,发丝贴着额角,脸色比纸还白。
我没起身。
只问:“是废后诏?”
她站着,没答话,把圣旨放在案上,双手交叠,低声道:“娘娘……圣旨到了。”
我伸手去拿。
她没拦,也没递,任我取走。
黄绢触手冰凉,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我展开,目光直落落款——那一笔“御笔亲裁”写得端正,可提锋处滞涩,转折生硬,墨色浮而不沉。
不是他的字。
萧景珩写字,向来骨力内藏,哪怕疲倦时也有一股清峻之气。这字是抄拟的,仿得七分像,却少了那股子克制下的锋芒。
是周氏的手笔。
他不过是盖了印,没驳。
我慢慢卷起圣旨,放回案上。动作很稳,连指尖都没抖。
徐嬷嬷看着我,声音压得极低:“今夜廷议,周相主奏,列你七罪:不育、擅权、私通旧部、藏匿父稿、勾结江湖、动摇国本、违逆夫纲。陛下……未驳。”
我冷笑一声:“不育?三年不同房,怪得了谁?”
她没接话。
我知道她不想说这些。可有些话,今天不说,往后就没人敢说了。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双膝跪地,叩首三次,声音平稳:“臣妾沈氏,接旨谢恩。”
礼毕,我起身,坐回案前。
火光映在脸上,我看见自己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可心里不是静的。
大婚那夜,我坐在帐中,听见他脚步声走近,又走远。我掀了盖头,看见空荡的殿宇,只剩一对龙凤烛烧得噼啪作响。我问自己:你怕吗?
不怕。
我怕的从来不是寂寞,是虚度。
次日清晨,我去找他,说:“殿下若不愿与我做真夫妻,不如定个约定。我守妃位之名,不争宠,不涉权,只求一方清净。”
他看着我,眼里有诧异,也有轻松。他问:“你不怕别人说你失宠?”
我说:“臣妾怕的不是失宠,是白白活着。”
他答应了。
从那天起,我搬进紫宸宫偏殿,开始读父亲留下的遗稿。他被贬那年,我才十二岁。罪名是“私通前朝”,可我知道,真正原因是他破译了一卷古星图,发现“星辰纪年”之兆,触了忌讳。
我继承了他的笔记,也继承了他的命。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这命会以“废后”的形式,重新找上我。
我伸手进袖中,摸到那封未寄的信。
指尖摩挲着纸角,我忽然想起昨夜梦里,梦见他站在我面前,问我:“你为何不走?”
我没答。
梦醒时,雨正下。
现在,我不需要梦了。
我抽出信,放在烛火之上。
火舌舔上来,先是纸角卷曲,焦黑,接着“君可知”三个字被吞没,化作灰烬飘落,像一只烧死的蝶。
我没移开眼。
直到整张信纸燃尽,落在青砖上,成了一撮黑灰。
徐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娘娘……先皇后临终前,曾留一诏,藏于冷宫西厢旧棋匣中,言‘待沈氏女来取’。”
我抬眼:“她怎知我姓沈?”
“我不知道。”她摇头,“先皇后被贬冷宫二十年,从不见外人。可那年你入宫前夜,她托人送来一只旧棋匣,说将来若有沈家女子为妃,便交予她。”
我盯着她:“你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今日废后诏下,我才敢信,你是真的要走了。”
我沉默。
冷宫西厢,二十年无人进出。那只棋匣,听说里头装的全是腐棋子,没人当真。可若真是遗诏……为何藏得如此隐秘?又为何指定“沈氏女”?
我父亲被贬,因星图获罪。
先皇后被贬,因直言进谏。
两个被权力碾碎的人,隔着二十载光阴,留下两道谜题。
而我,恰好站在中间。
我转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字:**奉诏离宫**。
笔锋沉稳,力透纸背。
落款时,笔尖悬着。
按宫规,当书“沈氏”。
这是妃嫔的命——无名,只有姓氏,附于夫家。
可我不想再当“沈氏”了。
我缓缓写下“**知意**”二字,一笔一划,像刻进骨头里。
写完,我放下笔。
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微光。
徐嬷嬷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红了眼:“娘娘……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我没说话。
只是轻轻吹了口气,让墨快些干。
窗外雨声更大了。我起身,推开窗。
冷风裹着雨点扑进来,打在我脸上,湿凉刺骨。发丝贴在颊边,我也不擦。
远处宫门,守卫正在换防。
新来的禁军,佩刀样式不对——不是御前侍卫的制式,倒像是周府私兵。他们站列整齐,目光扫视宫墙,像是在搜什么人。
我眯起眼。
檐角忽有动静。
一道黑影跃上宫墙,身法极轻,落地无声。他停在屋脊片刻,左手似握着什么细长物件,在雨中微微反光。
银针?
我心头一震。
是他?
谢无衣?
七年前,我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幅星图,和一行小字:“荧惑入井,其下有灾,江南当避。”
那时我还不懂星象,只觉这人古怪。后来他每月来信,以古文相和,谈星轨、论机关、解谶语。我们从未见面,却通信七年。
他曾说:“世人皆仰望星辰,却不知星辰也在寻找持星之人。”
我问他:“谁是持星之人?”
他回:“是你。”
当时只当是玩笑。
可如今,他为何会在今夜出现?
黑影在屋脊上停了不过两息,便翻身跃下,消失在雨幕中。动作干净利落,没惊动任何守卫。
我盯着那片黑暗,久久未动。
徐嬷嬷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娘娘,冷宫那边……我去安排。”
我点头:“你去吧。记住,别走正门,走夹道,从枯井旁那扇小门进。”
“我知道。”
她顿了顿,又说:“棋匣底下,可能有夹层。”
我嗯了一声。
她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她:“嬷嬷。”
她回头。
我看着窗外的雨,声音很轻:“若有人问起我去了哪里……就说,我不知道。”
她笑了下,眼角皱纹堆起:“娘娘从来不说谎。可这一句,说得真好。”
她走了。
殿内只剩我一人。
烛火摇曳,映着案上的星图、烧尽的信纸、那方写着“知意”的字条。
我伸手摸了摸袖中另一物——父亲留下的半卷《星尘录》残页。上面有一句被血渍模糊的话,我花了三年才辨认出来:
“星辰坠处,真后归位。”
当时不懂。
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转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年来我批过的奏折副本、边务推演、毒阵图解、人事布局……厚厚一叠,全是无声的功绩。
我合上匣子,系好绳结。
然后,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玉佩——沈家旧物,龙纹缠枝,背面刻着“知常”二字。父亲给我的,说:“乱世之中,知常守静,方能不亡。”
我把它放进袖中。
窗外雨未停。
我站在那儿,看着外面的黑。
忽然低声说:
“我既非他的妻,亦不必做他的囚。”
话音落,风过檐铃,叮当一声,像是应和。
远处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
一颗星,悄然浮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