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脚步停在老巷尽头的废品站时,雨丝正黏在他的工装裤脚。老板指了指角落那个蒙尘的樟木箱,说里头的破烂没人要,让他随便翻。
樟木箱里大多是旧书和生锈的铁皮盒,直到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那是一只银质怀表,表壳上刻着缠枝莲纹,表盖扣合处已经松动,掂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带着时光沉淀的分量。林野用袖口擦去表盘上的灰,玻璃蒙着一层雾,看不清指针,只隐约瞧见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时岁不居,唯念永安”。
他是拾荒师,捡的从来不是废品,而是被人遗忘的执念。
回到出租屋,林野拆开怀表的后盖。齿轮生了锈,却还保持着咬合的形状,像一对不肯分开的骨节。他用煤油慢慢擦拭,镊子夹着细小的零件,一毫米一毫米地归位。这活儿他干了十年,指尖的薄茧比任何工具都精准。
当最后一个齿轮卡进槽口时,怀表突然“咔嗒”一声轻响。
没有指针走动的声音,反而是一段极轻的哼唱,从表芯里漫出来。是一段江南小调,咿咿呀呀的,像老唱片磨出来的调子,带着水汽和栀子花香。
林野的眼前晃过一片模糊的光影。
青石板路,白墙黛瓦,穿月白旗袍的女人倚着朱漆栏杆,手里攥着这只怀表。她身旁站着个穿军装的青年,眉眼清朗,正低头给怀表上弦。“等我回来,”青年说,“到时候,我们就去看钱塘江的潮。”女人没说话,只是把怀表往他手里塞,指尖碰着指尖,都是颤的。
后来,是炮火,是硝烟。青年的军装染了血,怀表摔在泥土里,表盖磕出一道痕。他把怀表捡起来,塞给一个老乡,“交给城南林家的阿枝,说我……”话没说完,炮声就吞了他的声音。
老乡辗转了半个中国,终究没能找到阿枝。怀表被压在箱底,一压就是八十年。
林野的指尖发麻。他知道,这是怀表的执念,是没说出口的告别,是没来得及赴的约。
他花了三天时间,把怀表修好。指针终于能动了,轻轻巧巧地走着,停在了下午三点。那是青年和阿枝最后告别的时辰。
林野查了地方志,城南林家,在抗战时期确实有个叫阿枝的女子,终身未嫁,守着一间空屋,直到九十岁去世。她的遗物里,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守一段不会重来的时光。”
林野带着怀表去了墓园。阿枝的墓很简陋,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他把怀表放在墓碑前,表盖轻轻弹开,指针滴答作响,江南小调的哼唱又响起来,比之前清晰了几分。
雨又落下来,林野站在雨里,看见两道透明的影子依偎在墓碑旁。穿旗袍的女人轻轻靠在青年肩上,青年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我回来了。”
“我知道。”
怀表的哼唱渐渐淡去,表壳上的缠枝莲纹,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漾开一层极淡的光。
林野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是怀表的表盖,扣上了。
他没有回头。拾荒师的使命,从来不是留住执念,而是让那些被时光困住的人,好好道别。
走到巷口时,林野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他愣了愣,掏出那只怀表——表还在,只是重量轻了许多,像卸下了千斤的往事。
表盘上的指针,终于开始走动了,和尘世的光阴,分秒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