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南城,空气里就像被谁恶作剧般塞满了吸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混着蝉鸣让人心烦意乱。
姜暮坐在画架前,手里的炭笔悬了半天,最后只是在纸上留下了一道毫无意义的折线。
画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原因无他,隔着一道并不怎么隔音的玻璃门,靳朝正在外面修他的那辆摩托车。
这是靳朝回来的第十七天。
这两个字在姜暮的舌尖滚过一圈,带着点苦涩的回甘。
玻璃门被推开的时候,带出来一股凉意。
靳朝没看来人,他手里正拿着一块沾满黑油的抹布擦拭着扳手。他穿得随意,黑色的背心被汗水浸得深浅不一,勾勒出脊背上那道随着动作起伏的线条。
姜暮倚在门边,手里拿着一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罐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流下来,冰得有些刺骨。
“修好了?”她问。
靳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声音有些哑,“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姜暮走过去。
修车行的地上杂乱无章,到处都是散落的零件、废旧的轮胎和不知名的金属废料。这就是靳朝的世界,粗粝、混乱。而姜暮,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裙,格格不入,却又让人移不开眼。
靳朝终于直起腰,转过身来看她。
逆着光,他的眉眼显得有些深邃,眼皮垂着,遮住了眼底那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他看着姜暮,目光在她赤着的脚上停了一瞬。
“地上脏,穿鞋。”
姜暮没动,反而还要往前走一步,脚底踩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把手里的可乐递过去,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胸口。
“给你的。”
靳朝没接,视线落在那个冒着冷气的易拉罐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
“我不渴。”他说。
撒谎。
姜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看着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心里那种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靳朝。”姜暮叫他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你是不是怕我?”
随着话音落下,那只还在持续嘶吼的蝉似乎也累了,歇了口气。修车行里只剩下那把老旧风扇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谁的心跳。
靳朝终于抬眼看她,顺手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工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怕你什么?”他反问,身子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工作台上。
“怕你控制不住。”姜暮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个危险的范畴。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荷尔蒙气息。
“怕你发现,其实你根本不想当什么哥哥。”
“姜暮。”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警告,“别闹。”
“我没闹。”姜暮仰着头,倔强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他沾着油污的手臂。温热的触感顺着皮肤传来,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伪装。
靳朝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道很大,粗糙的掌心磨得她有些疼,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地对峙着。
过了许久,靳朝才慢慢松开了手。
他拿过她手里的可乐,仰头灌了一大口,勉强压住了那股躁动。
“回去画画。”他把空罐子捏扁,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晚上送你回去。”
姜暮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赢了。
至少在这一刻,她听到了他乱掉的心跳声。
南城的夜来得很晚。七点过半,天边才堪堪擦黑,路灯还没亮,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暧昧不明的粉蓝色里。
靳朝骑车送姜暮回公寓。
摩托车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风很大,吹得两人的衣摆猎猎作响。姜暮坐在后座,双手紧紧环着靳朝的腰,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还有那源源不断的体温。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骑车。小时候,靳朝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大街小巷去买糖葫芦;后来,他换了摩托车,载着她逃离那些让她窒息的争吵和冷漠。
那个时候,他是她的避风港,是她在这座孤岛上唯一的依靠。
他们就像是两条平行延伸的轨道,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始终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名正言顺地交汇。
但如果不交汇,又怎么会有火花?
路过跨江大桥的时候,靳朝突然放慢了车速。江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吹乱了姜暮的长发。几缕发丝调皮地钻进靳朝的头盔里,扫过他的脖颈,痒痒的。
他侧过头,声音从头盔里头传出来,有些闷:“冷不冷?”
“不冷。”姜暮大声回答,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靳朝,你开快点!”
靳朝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瞬间消散在风里。
他继续拧动油门,速度带来的失重感让姜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刻的疯狂与自由。
在这个瞬间,没有什么兄妹,没有什么爱与不爱,也没有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世俗眼光。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公路上飞驰,仿佛只要一直骑下去,就能到达时间的尽头。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姜暮摘下头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路灯昏黄的光晕打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靳朝跨在车上,没下来,单脚撑着地。他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温软。
“上去吧。”他说。
姜暮站在原地没动,脚尖轻轻踢着路边的石子。
“你不上来坐坐?”
靳朝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没点火。他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不了,还要回店里。”
“靳朝。”姜暮突然叫住他。
“嗯?”
“今天下午,是不是想亲我?”
姜暮从来都不屑于那些弯弯绕绕的试探。既然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她就要逼他承认,逼他正视自己的内心。
靳朝叼着烟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隔着一层朦胧的夜色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他把烟拿下来,夹在指间。烟草的气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姜暮,”他开口,“有些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
“我没想收回去。”姜暮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他的车前,双手撑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着他,“我也没想让你收回去。”
她眼底的光太亮,亮得让靳朝觉得刺眼。
他看着这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小姑娘,看着她一步步长成如今这般明艳动人的模样。他看着她画画,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为了他跟全世界对抗。
他以为自己能忍住的。他以为只要他退得足够远,只要他把自己藏得足够深,她就能拥有正常人该有的幸福生活。
可是他错了。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就像飞蛾扑火,根本无法抗拒。
靳朝叹了口气,那是妥协的声音。
他伸出手,扣住姜暮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拉向自己。
那个吻落下来的时候,带着一丝烟草的苦涩,还有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姜暮被迫仰着头,承受着他的吻,她的手紧紧抓着他夹克的衣领。
这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吻。
也是一个在这个闷热的夏夜里,唯一的解药。
不知道过了多久,靳朝才放开她。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额头抵着额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上去吧。”靳朝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红肿的嘴唇,“别招我了。”
姜暮看着他,眼里水光潋滟。
“晚安,哥、哥。”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缱绻和暧昧。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楼道里,只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靳朝坐在摩托车上,看着那扇亮起灯的窗户,久久没有离去。指尖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折断了,烟丝散落了一地。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
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他大概是做不成那个好哥哥了。
日子就像是被拉长了的影子,在南城湿热的空气里拖拖拽拽,走得很是缓慢。
姜暮去画室的时间变少了,去车行的时间变多了。
她也不捣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角落里画速写。画满地的零件,画在那只懒洋洋睡觉的野猫,更多的时候,是画靳朝。
画他修车时专注的侧脸,画他用力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画他抽烟时缭绕的烟雾。
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里翻滚。
车行里没生意,伙计们都早早散了。靳朝正蹲在地上检查一辆送修的重机,眉头紧锁。
“这雨看来不小。”姜暮趴在工作台上,看着窗外越压越低的黑云,“待会儿怎么回?”
“打车。”靳朝头也不回地答道,“车子留这儿。”
“那你呢?”
“我还有点活没干完,晚点走。”
姜暮撇撇嘴,从包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那我也不走,等你一起。”
靳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姜暮那一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有些无奈。
“听话。”
“不听。”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将一切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中。
电路似乎受了影响,车行里的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啪”的一声,全灭了。
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的闪电时不时亮起,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黑暗往往能滋生出许多不敢显露的情绪。
姜暮有些怕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朝着记忆中靳朝的方向摸索过去。
“靳朝?”
“我在。”
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她便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一股熟悉的味道包围了她。
姜暮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怕什么?”靳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笑意,“以前打雷也没见你这么胆小。”
“以前是以前。”姜暮在他怀里蹭了蹭,“现在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现在我有你啊。”
姜暮抬起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感觉到他在看她。那种目光如有实质,烫得她脸颊发热。
外面的雨声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屋顶上,让人听不清悸动。
“靳朝。”姜暮轻声唤他。
“嗯。”
“我们这样算什么?”
靳朝沉默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很多遍。算什么?兄妹?还是恋人?
他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他放不开手。
怀里的人是温热的,软软的,像是一团火,照亮了他那个常年阴暗潮湿的世界。
“姜暮。”
靳朝低下头,借着窗外划过的光亮,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嘴唇。
这一次的吻很轻,很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在她的唇瓣上辗转流连,一点一点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珍惜。
“不管算什么,”他在她唇边低语,声音沙哑而坚定,“只要我在,你就别想跑。”
姜暮笑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这个吻。
窗外的雨还在下,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两颗孤独的灵魂紧紧相拥。他们像是两条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轨道,终于在这一刻,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双轨并非永远平行。
只要够勇敢,只要够相爱,哪怕是强行变道,也要在终点相遇。
至于未来会怎样,谁在乎呢?
至少在这个暴雨如注的夏夜,在这个充满机油味和心跳声的黑暗里,他是她的,她是他的。
这就够了。
……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城市的灯火重新亮起,将地上的积水照得波光粼粼。
靳朝牵着姜暮的手走出车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那是暴雨过后的味道。
“饿不饿?”靳朝问。
“饿了。”姜暮摸了摸肚子,“想吃路口那家馄饨。”
“走。”
两人的身影在路灯下,慢慢地重叠在一起。
蝉鸣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不知疲倦地叫嚣着。
这个夏天还很长。
朝朝暮暮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