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穗理顿时瞪大眼睛。她那美丽的脸庞,宛如水面泛起的涟漪,染上困惑。
花瓣般的嘴唇颤抖着,她结巴地编织出话语。
“喜欢、便好……”
“是啊。不管你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只要对我有帮助便好。至少,不给我添麻烦就足够了。”
“……你啊。真是的……”
“呵呵呵……嘛,我还是觉得当人会好些。”
甘菜在喉咙深处笑着,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看着她朝停在路灯下的车子走去的背影,千穗理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难以捉摸,就像从香炉中飘出的烟一样,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明确。
可疑,摸不透,令人不适。
——不过,千穗理感觉,这个女人像这样也挺好的。
一瞬间,千穗理露出微笑。但很快,她的微笑像被这寒冷的夜风裹挟一般,消失了。
“……我的出生方式与人不同。”
甘菜打开驾驶室的门,回过头来。千穗理忧郁地凝视着她。
“神也好,鬼也罢……我无法像人一样生存。”
说完这句话后,千穗理走近汽车,不由分说地坐进了副驾驶。
她闭上眼睛,眼脸之下,幻觉的火焰如往常一样燃烧着,在呆呆注视着这无声、熊熊燃烧的火焰时,千穗理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
“…………人嘛,怕是足够了。”
在进入梦乡之前,她似乎听到了甘菜轻声自语。
◇ ◆ ◇
穿过漆黑的山林,两人来到寂静的市区。
没有游客的身影,古老的寺庙、神社静悄悄的,仿佛在默默祈祷着。
千穗理晃悠悠地在此下了车。
那双赤红的眸子迷迷糊糊的,没有了平时的锐利。很明显她是半睡半醒的状态。
“……真的不要紧吗?我把你送到家吧。”
“没事……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家情况蛮复杂的……”
千穗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像拖着身子一样从副驾驶下来。她对着还想说话的甘菜,轻轻挥了挥手。
“再见。”“欸……?”
风刮过的声音响起。甘菜屏住了呼吸,千穗理没有理会她,便是消失了。
甘菜眨了眨眼,从驾驶室走了出去。她环顾四周,奶茶色头发的少女已然消失于夜色中。
“……比起鬼,倒更像忍者啊。”
甘菜微微一笑,又回到驾驶座上。
“好了,现在可是草木皆眠的三更半夜……就这样回去到也可以……”
她一脸沉思地看着手机,查了下这附近的陵园和斋坛。
“这一带离鸟边野很近……难得来一趟,就去收集点灵魂的残余吧。”
甘菜将手机放在支架上,踩下油门。
她打算先到清水寺附近去。
到底是到了凌晨两点,道路上空无一车。汽车顺畅地从肃穆的知恩院、以及八坂神社那色彩鲜艳的楼门旁经过。
不过,甘菜的表情却很是阴沉。
“……太狂妄了。”
遇到红灯停下的时候,甘菜轻声嘟囔了一句。
在这见不到人影地十字路口前,那涂成蓝色的指甲敲击着方向盘。
“什么叫‘无法像人一样生存’……这么狂妄……”
她将手伸向瓶架,拿起完全凉了的乌龙茶一饮而尽。
然后,她看向空空如也的副驾驶。
“…………‘再见’吗?”
甘菜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
——不对劲。
十字路口只有甘菜的车。看不见人影,街上的店铺都已拉下了卷帘门。
信号灯依旧是红色的,发出“停下”的命令。
“……不对,红灯不该这么久吧。”
甘菜左右张望,又回头看去。全是红色。无论是车行道还是人行道的信号灯——全都闪着“停下”的红光。
“饶了我吧……才把千穗理送走就这样啊。”
甘菜一边咒骂着,一边准备无视异常的信号灯,踩下油门。
——哐的一声响起。
甘菜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放在车槽中的扇子。那端正的脸顿时失去血色,微笑的嘴唇痉挛着。
琥珀色的眸子,看见了一只手掌。
车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名身着和服的男子,他将左掌对着甘菜。
长长的前发如竹帘般挂在额前,男子的表情无法辨明。
“什……!”
甘菜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只手掌便缓缓移动。他伸出食指,指向右边——像是在示意“出来”。
然后,那名男子后退了几步,抱着双臂。目前看来,他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一、二、三、四……大概有五人吗。”
甘菜盯着伫立在前方的男子,踌躇着。不久后,她握住扇子,解开了安全带。
刚走到车外面,她便闻到了墓地的气味。墓土与线香的气味从面前的男子身上飘来。(注:线香,将丁香、白檀等香料粉搓成细长的线状固结而成,点燃后供在佛前。)
“……真是盛大的登场呢。”
甘菜轻笑道,反手握着扇子。
男子一言不发。瘦高的身躯在红色信号灯的照射下,隐没于光中。
“你是谁?”
“——继国缘一。”
随着沙沙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阴沉的声音响起。
男子将阴暗的目光投向警戒着的甘菜。遮住他左半边脸的符咒自然地飘动着。
“继国……?该不会是千穗理的家人?”
“不。我与她毫无关系……我只是那家伙母亲的弟弟而已。”
“一般来说是称作哥哥的存在”缘一一边说明着,一边注视着甘菜。
“……找我有何贵干?”
“我是来警告你的。别不要命地来纠缠继国家之人。”
“‘纠缠’这词也太难听了。我不过是对千穗理有创作方面的兴趣——”
“……呵呵,油嘴滑舌。”
缘一冷笑着。他表情肌的用法与千穗理非常相似。不过,这位哥哥因为符咒的关系,脸部僵硬,表情显得更凶恶。
那笑容一瞬间便消失了,缘一目光阴郁,摸了摸缠在脖子上的绷带。
“继国为神佛所弃……而千穗理在继国家中也是极为麻烦的存在。她可不是你能随便利用的东西。若想享受安宁,就别做奇怪的事情。”
“哎吔,可别乱说。”
甘菜夸张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一般摇着扇子。
“我只能说拒绝。我和她之间的交易已经达成,我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你无权干涉,疼爱侄女的哥哥?”
“……我说了,我和她毫无关系。”
缘一用指甲抠着脖子,嘴唇扭曲。
“那个瘟神,无论同谁一起、在哪里、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但如果因此而连累到我,那就另当别论了。”
“…………瘟神这个词可不太好听。”
甘菜的笑容消失了。
她大声地合上扇子,柳眉挑起,轻轻瞪了缘一一眼。
“瘟神之类的也太荒谬了。千穗理表现出了超出我期望的能力。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所以说,还请回吧。”
“……对那只雏鸟的评价可真高呢。”
“这般评价理所当然。”
缘一轻轻哼了一声,对此甘菜悠然一笑。
“怎么——还请放心。今后我也会随心所欲地利用她,但不会给您添麻烦。让您特地跑上一趟,真是抱歉啊——”
缘一抱着胳膊。埋于符咒下的阴暗中,浮现出无数光点。
“…………你、是凭物吧。”(注:凭物,附体邪魔)
黑檀扇落于地面的声音格外响亮。
甘菜没能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只是站在原地。她那纤细地肩膀微微颤抖着。
“活在虚伪与伪装中的野兽,迷惑王朝的妖星——千穗理她知道吗?”
无人回应这倦怠的声音。
“我们生来便厌恶谎言。”
缘一轻轻转过身。那动作让人联想到对猎物失去兴趣的野兽。
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眸,直至方才都一直注视着甘菜。
“终结你生命的,也许就是我的妹妹……可别忘了,地狱之鬼的血,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温和。”
木屐的咔嚓声响起,随后,缘一的身影消失在了十字路口。
墓地的气息为夜风裹挟,消失不见。信号灯变为绿色。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的中央,甘菜粗重地喘息着。
“——呼、呼……哈哈、哈……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珊瑚色的嘴唇,不知何时露出了僵硬的笑容。甘菜紧紧抱住被冷汗浸湿的身体,靠在车身上。
“……这不是、没办法吗……因为、我只能这样……只能这么做……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在那自说自话……而且……而且……”
甘菜如呓语般重复辩解着,无力地仰望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