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混着泥,糊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拳头、脚,雨点般落下来,带着少年人恶意的兴奋和乡下青年特有的蛮力,砸在背上、腰上、肋间。每一下都像要把骨头夯进肉里。林尘蜷在地上,弓着背,双手死死护在胸前,怀里那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黑窝头,硌得他心口发痛。
这是他今天在东村李财主家帮工,央求厨房的胖婶儿半天,才偷偷得来的。
“打!使劲打!没爹没娘的野种,瞅他那晦气样!”
“就是,克死爹娘,带着个病秧子妹妹,还想在咱村里抬头?”
“把他怀里的东西掏出来!看他藏什么宝贝!”
嬉笑声、咒骂声、拳脚到肉的闷响,混着傍晚归巢乌鸦的聒噪,塞满了林尘的耳朵。他咬着后槽牙,牙根渗出血腥味,喉咙里全是铁锈气,可就是一声不吭。
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眼睛从凌乱带血的头发缝隙里死死盯出去,盯住那双停在他眼前、沾满泥泞的厚底布鞋——王虎的鞋。
王虎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嘴角撇着,满是快意和鄙夷。他是村里屠夫的儿子,长得五大三粗,才十七岁就一身横肉,是这群半大小子的头儿。
“行了。”王虎终于开口,声音粗嘎。
拳脚稍停。
林尘的视线模糊又清晰,只牢牢锁着王虎那张油亮的阔脸。
王虎蹲下来,伸手去掰林尘护在胸前的胳膊。林尘的胳膊像焊死了,纹丝不动,只是细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王虎“啧”了一声,加了把劲,硬是把那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抠出了那半个窝头。
窝头已经脏了,沾着泥和暗红的血印子。
王虎拿在手里掂了掂,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金银宝贝,原来是这猪狗都不吃的玩意儿。”他随手把窝头往地上一扔,抬起脚,厚厚的鞋底碾上去,慢慢转动,直到那半个窝头彻底碎在泥里,和尘土、血污混成一团烂泥。
“没爹没娘,就该认命。你妹妹那短命鬼,早死早投胎,省得拖累人。”王虎拍拍手,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站起来,“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记住没?”
林尘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团混着窝头的泥,然后,眼珠子极其缓慢地转动,重新盯住王虎。那眼神黑沉沉的,没有泪,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深寒,深处却像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王虎心里莫名一突。
“妈的,还敢瞪!”旁边一个小子又踹了一脚。
王虎摆摆手,觉得没意思了。“走,吃饭去。”一群人哄笑着,踢踢踏踏地走了,留下林尘一个人躺在渐渐冰冷的泥地上。
天完全黑透了,远处零星亮起几点昏黄的油灯光。林尘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皮肉都在尖叫。他慢慢撑起身,喉咙一甜,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左腿疼得厉害,估计是刚才被棍子抽到了。
他爬到那团烂泥前,伸出颤抖的手,一点点把还没完全被泥土污脏的窝头芯子抠出来,小心地拂去上面的土,吹了吹,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他扶着旁边歪倒的半截土墙,咬着牙,一点一点站了起来,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往村西头那间最破旧的土坯房挪去。
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漏进来,勉强照出轮廓。墙角堆着些破烂家什,中间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的“床”上,薄薄的、满是补丁的破棉絮下,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雪儿?”林尘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有回应。
他心里猛地一沉,踉跄着扑到床边。月光正好移过来一点,照在林雪脸上。小姑娘十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是干裂灰白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呼吸又急又浅,带着一种不祥的嗬嗬声。
林尘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烫得他手一缩。
“雪儿!雪儿你醒醒!”林尘慌了,轻轻摇晃妹妹的肩膀。
林雪勉强掀开一点眼皮,眼神涣散,看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林尘脸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哥……你回来了……疼不疼……”她看到了林尘脸上的青肿和血迹。
“哥不疼,哥没事。”林尘鼻子一酸,强行把那股热流压回去,把手里那点窝头芯子递到妹妹嘴边,“雪儿,吃点东西,吃了就好了。”
林雪虚弱地摇摇头,连吞咽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又闭上了眼睛,身体却因为寒冷和高烧,一阵阵地打着哆嗦。
林尘猛地站起身,不顾腿上的剧痛:“你等着,哥去找陈大夫!”
陈大夫是村里唯一懂点医术的老人,住在村东头。林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夜色里,伤腿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湿透了单薄的破衣裳。
敲开陈大夫家的门,老人提着油灯,看清林尘的模样和他眼里近乎绝望的焦急,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背起药箱就跟林尘往回走。
诊脉,翻看眼皮,查看舌苔。陈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搭在林雪细瘦的手腕上,久久不语。油灯的光晕昏黄,映着老人凝重的脸和林尘惨白的面孔。
良久,陈大夫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大夫,我妹妹她……”林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寒气入里,郁而化热,如今已不是普通的风寒了。”陈大夫语气沉重,“热邪深陷,耗气伤阴,直侵心肺之窍……若在富贵人家,或还有救。如今……”
“怎么救?您说怎么救?求求您,救救我妹妹!我给您磕头,我做牛做马……”林尘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就要磕头。
陈大夫赶忙拦住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怜悯和无奈:“孩子,不是我不救。这病……需得一味药引,强行拔除深入骨髓的阴寒,吊住她一口气,再辅以汤药慢慢调理,或许……有一线生机。”
“什么药引?我去找!我去买!”林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
陈大夫看着他,吐出四个字:“百年人参。”
林尘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百年人参……那是传说中才有的东西,就算有,也只在镇上最大的药铺“回春堂”或许能见到踪影,那价格……把他和妹妹卖了,连参须都买不起半根。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林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飘。
陈大夫摇摇头,背起药箱,留下一包普通的退热草药:“这药,先煎了给她服下,或许能暂时压一压。但治标不治本,拖不过七日。孩子……唉,准备后事吧。”老人说完,不忍再看,佝偻着身子离开了破屋,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林尘跪在那里,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妹妹,又看看手边那包廉价的草药,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连骨髓都冻僵了。
不,不行!
第二天天没亮,林尘就拖着伤腿,一步步挪到了十里外的青牛镇上,找到了气派的“回春堂”。他不敢进去,就跪在了药铺大门外的石阶旁。
“求求掌柜,求求大夫,救救我妹妹!需要百年人参做药引,我愿意签卖身契,做一辈子的工来还!”他对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磕头,哀求。
第一天,无人理会,只有伙计出来驱赶了一次,骂他挡了生意,晦气。
第二天,他跪得膝盖麻木,额头磕出了血,嘴唇干裂起泡。偶尔有好心人丢下一两个铜板,摇摇头走开。百年人参?那是老爷们才用得起的仙草。
第三天,他几乎虚脱,眼前阵阵发黑,却依然挺着那点不肯熄灭的念想,跪在那里。
傍晚,一阵熟悉的哄笑声传来。王虎和几个村里青年来镇上闲逛,正好看见了他。
“哟!这不是咱们村的硬骨头林尘吗?怎么跪在这儿了?”王虎踱过来,踢了踢林尘垂在地上的手。
林尘没动,也没抬头。
旁边有看热闹的多嘴说了句:“这孩子,说他妹妹快病死了,要百年人参救命呢。”
“啥?百年人参?”王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掏了掏耳朵,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哈哈哈!听见没?百年人参!就他家那捡来的病秧子妹妹?也配用百年人参?”
他蹲下来,凑近林尘耳边,声音里满是恶毒的嘲讽:“林尘,认清自己的命。你们兄妹俩,就是贱命两条,比路边的野狗都不如。野狗死了还能炖锅肉,你们死了,埋都嫌占地儿。百年人参?你也真敢想!趁早回去,给你那短命妹妹找张破草席卷了吧,省得臭在屋里!”
说完,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林尘手边,然后大笑着,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林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或虚弱,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和绝望。他死死抠着地上的石缝,指甲崩裂,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
第七天。
林雪已经水米不进,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小脸不再是通红,而是泛着一种死寂的青灰。陈大夫留下的草药早已用完,那点药效如同杯水车薪。
破屋里,只有林雪偶尔一声比一声轻的抽气,和林尘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窗外,夜色如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林尘坐在床边,握着妹妹冰凉的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眼神,起初是深不见底的悲恸,慢慢地,悲恸被熬干了,烧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
他轻轻放下妹妹的手,替她掖了掖根本遮不住寒气的破棉絮。
然后,他站起身,从灶台边摸起那把生锈的柴刀,别在腰后。走到门口,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小小的轮廓。
转身,没入浓稠的黑暗里。
黑风山,村子后面最险恶的深山老林。老人常说,那里面有成了精的野兽,有吃人的瘴气,还有摔死过不知道多少采药人的悬崖峭壁。但老人也说,深山里,或许有上了年份的老药。
林尘不知道百年人参长在哪里。他只知道,往最深、最险、没人敢去的地方走。
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尖石硌烂了他本就带伤的脚底,黑暗中不知名的怪响和野兽的眼睛绿光,他全然不顾。他只有一个念头:往前,往深处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天色似乎微微泛起了点青灰色,却更显山林阴森。他来到一处断崖边,下面黑沉沉望不见底,只有冰冷的山风呼啸着卷上来,像刀子割在脸上。
就在崖边一处几乎悬空的岩石缝隙里,一点异样的色泽抓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是一株植物,顶着几颗红艳艳的籽,叶片形态奇异,在朦胧的晨光微熹中,隐隐流转着一层不同于周围草木的润泽。
人参!而且看那叶冠的形态,绝非寻常年份!
狂喜像一道闪电劈中林尘,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他扑到崖边,小心翼翼地向那岩缝探出身去。距离有点远,他勉强够到,手指颤抖着,避开枝叶,抠进根部周围的泥土碎石。
抓住了!他心中狂喊,用力一拔!
人参被拔出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奇异药香散开。林尘紧紧握着那株根须完整、形态宛如有生命的百年老参,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雪儿有救了!
他激动地想要退回,脚下却猛地一滑——那块本就风化的崖边岩石,承受不住他前倾又急退的重量,猝然崩裂!
林尘只觉脚下一空,冰冷的失重感瞬间攫住全身。他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那株人参,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却只碰到更冰冷的空气和急速上掠的崖壁黑影。
视野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崖顶上飞快变小、泛着死灰青白色的天空,以及手里那点越来越模糊的、带着细微光泽的暗黄……
风在耳边凄厉地嘶吼,裹挟着他,坠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