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津门深秋。
法租界的霓虹晃得人眼晕,与老城厢的青砖灰瓦泾渭分明。城南的“咏春台”戏院里,正唱着一出《游园惊梦》,锣鼓点儿敲得铿锵,丝竹声婉转悠扬,满座皆是长衫马褂与洋裙旗袍交织,叫好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苏新皓站在侧幕条后,手里把玩着黄铜烟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这咏春台能在津门站稳脚跟,全靠台上演杜丽娘的角儿——左航。
左航今儿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软缎戏服,水袖翩跹如云,鬓边簪着一朵绢制的白牡丹。
左航“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嗓音清亮,这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唱得百转千回,眼波流转间,竟让台下满堂宾客都失了神。
戏院里的贵宾席上,坐着个穿军装的男人。肩章上的金星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正是刚从北平调来津门驻防的上将朱志鑫。他本是陪同僚来应酬,此刻却单手支着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台上那个身影上。
朱志鑫见过的美人多了,北平的大家闺秀,上海的摩登女郎,可谁也比不上眼前这个戏子。他的美,不是脂粉堆砌的柔媚,是带着几分清冷的韵致,一颦一笑,都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
朱志鑫好!
当左航的水袖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朱志鑫忍不住沉声喊了一声好,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左航的目光隔着重重人影,与朱志鑫撞了个正着。他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继续唱着戏文,只是那水袖的弧度,似乎比刚才更柔了些。
散场时,苏新皓揣着银票,笑得合不拢嘴,一路小跑到后台。
苏新皓航哥,今儿个可是赚翻了!你没瞧见,贵宾席那位朱将军,眼睛都看直了!
左航嗯。
左航正坐在镜前卸妆,用卸妆油轻轻擦拭着脸,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声音褪去了戏腔里的柔婉,带着几分清冷的质感。
苏新皓那位朱将军,可是手握重兵的人物,津门的天,如今都得看他的脸色。
苏新皓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苏新皓他方才让副官来问,说想请你吃顿便饭。
左航卸妆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卸了妆的他,眉眼清隽,少了几分杜丽娘的柔媚,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他沉默片刻,开口时声音平静无波。
左航不去。
苏新皓哎呀,航哥,这可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苏新皓急了。
苏新皓人家好歹是上将,给足了咱们面子……
左航我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
左航打断他,拿起一旁的素色长衫披上。
左航以后这种应酬,都推了吧。
话音刚落,后台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军装的副官立正敬礼,对着左航恭敬道:
副官左先生,我家将军在门外候着,说想与您说几句话。
左航的眉头蹙了蹙,没说话。
苏新皓连忙打圆场。
苏新皓副官稍等,我们航哥刚卸完妆,收拾一下就来。
副官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苏新皓拍了拍左航的肩膀。
苏新皓航哥,给个面子,别太僵了。
左航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他跟着副官走出咏春台,夜色正浓,街旁的路灯昏黄。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巷口,朱志鑫正倚在车边抽烟,军装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脖颈线条,少了几分官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随性。
见左航出来,朱志鑫掐灭了烟,迈步走上前。他比左航高出半个头,站在左航面前时,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人笼罩。
朱志鑫左先生。
朱志鑫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
朱志鑫方才的戏,唱的极好。
左航垂着眼,双手插在长衫口袋里,语气疏离。
左航朱将军谬赞了。
朱志鑫冒昧打扰,是想请左先生吃顿便饭。
朱志鑫看着他,目光坦诚。
朱志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戏台上的杜丽娘,不该只活在戏文里。
这话倒是说得新奇。左航抬眼看向他,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权贵看戏子的轻佻,只有认真。
左航朱将军是大人物,我只是个唱戏的,怕高攀不起。
左航淡淡道。
朱志鑫我从来不在乎什么身份。
朱志鑫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朱志鑫我只知道,好的戏,好的人,都值得被认真对待。
左航……
左航沉默了。他见过太多借着看戏的名头来搭讪的权贵,朱志鑫是第一个,说想认真对待他的人。
朱志鑫走吧。
朱志鑫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志鑫车就在那边,不会耽误你太久。
夜风拂过,卷起左航长衫的衣角。他看着朱志鑫的眼睛,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