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的烛火已燃到第三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把高宗李治的影子揉得在龙椅背上晃。他指尖捏着贺兰砚台的边角,指节泛着青白——方才王德来报时,他刚批完关东涝灾的折子,墨汁还凝在笔锋上,像滴未擦净的血。
“陛下……新罗要亡了……”金春秋被禁军校尉架着进来时,裤脚还沾着长安城外的泥,左脸的瘀青肿得睁不开眼,却仍挣扎着要跪,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粗布包,布角渗着暗褐色的渍,像凝干的血。
李治皱着眉抬手:“扶他起来。”话音未落,金春秋已扑到龙案前,粗布包“啪”地砸在奏折上,溅起几点墨星。“这是庆州城的血!”他撕开布,里面滚出件小夹袄——领口绣着新罗常见的忍冬纹,布料被火烧得卷了边,针脚间还嵌着几缕焦发,“百济人用倭国的火油烧了城,我抱着这衣服跑了三千里,沿途看见的新罗百姓,不是被砍了头,就是被绑在柱子上当靶子练箭!”
殿内的气息突然沉下来。王德悄悄往帘后瞥了眼——武则天的身影隐在织金帘幕后面,只露出半片石榴裙的衣角,却像块压舱石,让满殿的慌乱都定了定。
“百济的兵力,朕调过边军去援过。”李治指尖摩挲着夹袄的焦边,声音里带着些疲惫,“可倭国……他们远在海东,船能渡得了黄海?”
金春秋急得磕了个头,额角撞在龙案上,渗出殷红的血:“倭国的船是用樟木做的,能载三百人!他们给百济送了十船硫磺,说要‘烧尽大唐的水师’!上个月我亲眼看见,倭国的‘黑衣巫祝’站在百济的战车上,用折扇指了指天,就刮起了龙卷风,把我们的渔船卷得粉碎!”
“黑衣巫祝?”帘后突然传来武则天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剑,柔中带锋,“叫什么名字?”
金春秋打了个寒颤:“师承阴阳师安倍晴明,叫……关藤信一。他说自己是‘天照大神的使者’,百济的将领都怕他,连扶余义慈都要给他下跪!”
力士王德昭这时捧着个青瓷盘进来,盘里躺着块淡黄色的矿石,表面泛着油光。“陛下,这是上个月百济进贡的‘倭国奇石’,鸿胪寺的人验过,是硫磺。”武则天的指尖从帘后伸出来,挑了挑那硫磺,指甲上涂着淡淡的蔻丹,“倭国离百济千里,能把硫磺运过来,就能把兵运过来。等他们占了新罗,下一个要窥的,就是辽东的营州城——太宗皇帝当年打高句丽,可是用了二十万兵力才守住的。”
李治的眉峰拧得更紧了。他抬头看向殿外的夜,远处的玄武门传来禁军换岗的甲叶声,脆得像刀刃相碰。金春秋还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粗布衫子上的泥渍干成了壳,蹭在青砖上留下两道白印。
“朕要召长孙无忌来议。”李治终于开口,指尖敲了敲龙案,“明日早朝,把三省的人都叫来。”
金春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陛下!再等不得啊!百济的军队已经到了熊津江,倭国的船队三日后就要靠岸!”
帘后的武则天轻笑了一声,声音像落在花瓣上的雪:“金使臣放心,大唐的刀,从来不会等敌人打到家门口才拔。”她指了指王德昭手里的硫磺,“把这个拿给兵部的人看——告诉他们,倭国的火油能烧新罗,大唐的战船就能烧他们的舰队。”
金春秋愣了愣,突然扑过去抓住武则天的衣角,眼泪砸在石榴裙上:“天后娘娘……新罗的百姓,全靠大唐了……”
武则天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动作温和得像哄孩子:“回去歇着吧。明日早朝,本宫会让陛下给你个准话。”
殿外的风突然吹进来,卷着烛火晃了晃,把金春秋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抱着那堆血衣退出去时,路过帘幕,突然听见武则天轻声说:“告诉鸿胪寺,把倭国的遣唐使们都盯紧了——尤其是那个叫那个什么关藤的。”
王德昭躬身应是,转身时瞥见龙案上的夹袄,焦边正对着帘幕的方向,像只睁着的眼睛。
夜更深了,紫宸殿的烛火还在燃,把满殿的奏折、硫磺和血衣,都浸在暖黄的光里,像幅未干的画。而海东的风,已经带着硝烟的味道,吹到了长安的城墙上。
次日清晨,晨光爬上太极殿的鸱吻时,铜壶滴漏刚过卯正三刻。殿内朱红廊柱染着淡金光晕,文武百官按品阶排立如刀削,唯有笏板相碰的轻响,在高阔的殿宇中荡开细细涟漪。金春秋跪在阶下,青布袍还沾着昨日被押送时的泥垢,指尖攥着那卷渗汗的帛书,指节泛着青白——昨日他乔装成卖花郎混进朱雀门,被侍卫按在青砖上时,帛书差点被踩碎,此刻终于能呈在大唐皇帝眼前,却见龙椅上的高宗李治揉着发疼的太阳穴,目光掠过他时带着几分沉郁。
“昨日金使所言,诸卿都听见了。”高宗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百济联倭国犯新罗,遣唐使八死一生才递来告急信——新罗是我大唐属国,岂可坐视亡国?”
话音未落,左班中突然炸起一声断喝。长孙无忌的笏板重重砸在青砖上,震得殿角铜铃微微颤动。这位国舅爷须髯戟张,石青色朝服上的金线因愤怒绷得发亮:“陛下不可!去年关东涝灾,河南府饿死三千余人,府兵抽丁已至极限——再动兵戈,关中粮道怕要断了!”他转身指着金春秋,笏板尖端几乎戳到对方鼻尖:“新罗不过弹丸之地,犯得着让我大唐子弟去填辽东的冻土?”
褚遂良垂眸拱手,语气虽缓却像块压舱石:“长孙太尉所言极是。前日户部递来账册,府兵甲胄已三年未补,辽东苦寒之地,士卒连棉甲都凑不齐——以疲敝之师御海疆,怕是要重蹈贞观年间征高丽的覆辙啊。”
殿内的呼吸声突然凝住,连金春秋都抬起头,目光惶然扫过殿中诸人。这时珠帘后传来一声轻笑,凤嗓清厉得像劈开晨雾的剑:“贞观二十年,太宗皇帝封天可汗时,曾说‘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岂不重劳百姓’?可最终还是受了——为何?”武则天的声音从珠串后飘出来,带着股凌人的气势,“因为天可汗的职责,是守着四方属国不被欺凌,守着大唐的边界不被战火烧到长安城下!”
长孙无忌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指着珠帘方向:“你——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珠帘微动,露出里面暗紫色的凤袍衣角。武则天的冷笑更甚:“规矩是死的,江山是活的。若守着规矩眼睁睁看百济倭国占了新罗,明日他们就能渡海犯莱州,后日就能兵临洛阳——到那时,太尉大人是要拿着太祖的规矩,去跟倭人的刀兵讲吗?”
对于武则天的反问,长孙无忌答不上来了, 可弄的殿内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外面的风声都听得见。这时右班中突然传来一声沉稳的脚步——薛讷踏前一步,朝服上的虎纹绣得威风凛凛,他双手捧笏,声如洪钟:“臣附议天后之言!”
长孙无忌瞪着他:“薛卿是想步你父亲的后尘?当年薛仁贵征高丽,差点埋在安市城!”
薛讷抿了抿唇,指尖扣住笏板边缘——那处痕迹是上月儿子薛枫缠着他比剑时,不小心磕的。“父亲临终前说,薛家的枪和剑,从来都是护着大唐的边境。”他声音顿了顿,目光掠过殿外的晨光,“今日臣愿遣犬子薛枫从军,随大军赴辽东——他虽只十七岁,却习得薛家枪法,愿为陛下挡三箭!”
高宗猛地拍了下龙椅扶手,案上玉杯震得跳了跳。他原本泛着青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目光扫过殿中诸人,像把淬了火的刀:“就这么定了!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着刘仁轨担任!”
站在右班末位的刘仁轨愣了愣,随即大步出列。他朝服上的虎纹有些褪色——那是去年在青州治水时,被泥浆泡的。“臣领命!”他抱拳时,袖中露出半截旧袖,“只是辽东水军久未操练,怕……”
“军需之事,朕让户部三日内凑齐。”高宗打断他,手指向殿外的丹陛,晨光正好落在他龙袍的十二章纹上,“明日辰时,大军开拔!”
金春秋猛地趴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砖作响,声音带着哭腔:“新罗臣民,谢大唐皇帝陛下!”长孙无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甩袖,朝服下摆扫过殿角盆栽,落下一片冬青叶。薛讷望着珠帘方向,嘴角微微扬起——他知道,那个躲在珠串后的女人,此刻一定握着太宗皇帝赐的翡翠如意,目光像鹰一样锐利,正看着殿外的天空,那里有朵云,正往辽东的方向飘。
殿外的晨风吹进来,掀起刘仁轨的朝服衣角。他抬头望着龙椅上的高宗,又看了眼珠帘后的影子,突然想起昨日在家中,儿子刘审礼抱着他的腿说:“爹,我也想随军。”他当时摸着儿子的头笑:“等你长大些。”可此刻站在太极殿上,他突然觉得,大唐的孩子,从来都是在战场上长大的。
晨光越来越亮,照得殿内的金砖泛着暖光。刘仁轨捏了捏袖中的调任圣旨,指尖有些发抖——那上面的朱砂印,是高宗刚刚盖的,还带着温度。他转身望向殿外,似乎能看见辽东的海,浪涛拍打着礁石,而薛枫正握着薛家枪,站在船头,风把他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