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失色的乐园
隧道还在延伸。
苏岸已经数不清开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更久?仪表盘上的时间数字似乎凝固了,始终显示着下午两点十七分,秒位不跳,分针不动,像一块坏掉的表。速度表显示的是零,但车分明在向前移动——他能感觉到方向盘传来的轻微震动,能看到窗外隧道壁上的反光条在以恒定频率滑过。
一切都失去了参照。
沈未晞在后座紧紧抱着晓晓,孩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得有些不自然。苏岸从后视镜看到沈未晞的脸,苍白如纸,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隧道,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她也在计时,苏岸知道。她右手的小拇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她计算时间时的习惯动作——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定,但在某个时刻突然停住,因为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
“苏岸。”沈未晞突然开口,声音在隧道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我们进来多久了?”
苏岸瞥了一眼仪表盘:“五分钟左右。”
“不,”沈未晞摇头,声音很轻,“至少十五分钟。我数了心跳。”
心跳?苏岸愣了一下。沈未晞有心率不齐的毛病,紧张时心跳会加快,但基本上每分钟七十二到七十五下,很稳定。如果她数了心跳……
“你数了多少下?”他问。
“一千一百四十下。”沈未晞说,“差不多十六分钟。”
一千一百四十除以七十五,约等于十五点二。确实十六分钟左右。
但仪表盘显示的时间只过去了五分钟。
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或者……分裂了。内在感受的时间流逝和外在显示的时间不一致。就像有时候在噩梦中,你以为挣扎了很久,醒来发现只过去了几分钟。
苏岸感到后背发凉。他踩下刹车,车缓缓停下,停在隧道中央。没有其他车辆,前后都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车灯照亮的这一小段隧道壁,灰白色的混凝土,间隔均匀的反光条。
寂静。
不是完全没有声音——引擎怠速的低鸣还在,空调出风的气流声还在,他们自己的呼吸声还在。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遥远,模糊,失去了质感。就像用廉价的耳机听音乐,能听到旋律,但听不到细节,听不到声场的深度。
“我们……”沈未晞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我们要不要掉头?”
掉头?苏岸看着后视镜。后方的黑暗似乎比前方更深,更浓,像是某种有质量的实体,正在缓慢地、不动声色地蔓延过来,要吞噬他们的车灯照亮的那一小片区域。
“先下车看看。”他说,解开安全带。
车门打开的声音在隧道里被放大了,带着金属摩擦的尖锐回音。苏岸走下车,脚踩在地面上。触感很奇怪——不是坚硬的柏油或水泥,而是一种柔软的、有弹性的材质,像是踩在很厚的地毯上,但没有绒毛的质感。他蹲下身,用手指触摸地面。是温的,而且……有脉搏?
不,不可能。一定是错觉。
沈未晞也下来了,抱着还在睡的晓晓。孩子在她怀里动了动,但没有醒。睡眠像一层保护壳,隔绝了外界的异常。
“你看墙壁。”沈未晞轻声说。
苏岸抬头看向隧道壁。在车灯的照射下,混凝土表面似乎……在变化。不是物理结构的变化,而是颜色的变化。那种灰白色正在褪去,不是变成别的颜色,而是变成一种更浅的、接近透明的灰。就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所有的细节都在消失,只剩下轮廓和光影。
而且,颜色消退是有顺序的。
最先消失的是那些反光条周围的颜色。白色的反光条本身还在,但周围的混凝土颜色在变浅、变淡,像是被水洗过无数次的布料,颜色被一点点抽走。接着是隧道顶部的颜色,然后是两侧墙壁的中段。
而墙壁的下部——靠近地面的部分——颜色保留得最久。但那也不是正常的灰白色,而是一种肮脏的、泛黄的、像是多年没有清洗的旧墙纸的颜色。
“颜色在消失。”沈未晞说,声音里有种压抑的恐惧,“按什么顺序?”
苏岸仔细观察。从反光条周围开始,向四周扩散;从上到下,从中心到边缘。就像一滴墨水滴在吸水纸上,颜色从中心开始向周围晕开、变淡——但这里是反过来的,颜色是从外围开始向中心消退。
不,等等。苏岸眯起眼睛。不是随机的顺序。
颜色是按照情感浓度消退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仔细观察后,他发现似乎真的是这样——那些先褪色的区域,对应的是隧道壁上相对平滑、没有任何标记或痕迹的部分;而那些颜色保留较久的区域,要么有涂鸦的痕迹(虽然已经模糊),要么有裂缝,要么有修补的疤痕。
就像人的记忆。平淡的部分最先模糊,而那些带有强烈情感的——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反而在时间的冲刷下留存得更久。
“我们得离开这里。”苏岸说,声音有些急促,“回到车上去。”
他们重新上车。苏岸发动引擎,挂挡,踩油门。车缓缓向前,但速度提不起来,像是陷在某种粘稠的介质中。仪表盘显示时速20公里,但感觉比步行还慢。
隧道还在延伸。
前方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出口的日光,而是一种微弱的、暗黄色的光,像是老式的路灯,或者……烛光。光从隧道壁上的一个缺口透出来,缺口大约一人高,半米宽,边缘不规则,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的。
苏岸放慢车速,靠近那个缺口。从车里看出去,能看见缺口后面不是山体,而是一个……空间。一个很大的、室内的空间,有地板,有墙壁,有天花板。但那些结构都很模糊,像是用很淡的水彩画出来的,随时会晕开、消散。
最引人注目的是颜色——或者说,颜色的缺失。
那个空间里几乎没有颜色。一切都是不同程度的灰——深灰、中灰、浅灰、灰白。唯一有颜色的是中央的一片区域,那里摆放着一些游乐设施:旋转木马、滑梯、秋千、跷跷板。但那些设施的颜色也在快速消退——旋转木马的彩绘马匹从鲜红变成暗红,再变成褐色;滑梯的黄色塑料从明黄变成土黄,再变成赭石色;秋千的绿色绳子从翠绿变成墨绿,再变成青灰色。
就像一个正在被漂白的乐园。
而乐园里有人。
或者说,有人形的轮廓。那些轮廓很模糊,像是用铅笔素描后又被橡皮擦擦过,只剩下最基础的形状。能看出有大人,有孩子,他们分布在乐园各处,有的坐在长椅上,有的站在游乐设施旁,有的在缓慢走动。
但所有人都静止了。
不是雕塑般的静止,而是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影片中的人物——动作被定格在某个瞬间:一个孩子抬脚要踏上滑梯,一个母亲伸出手要扶住孩子,一对情侣正要拥抱。所有动作都停在一半,像一场诡异的、无声的默剧。
而且,所有轮廓都是灰色的。和这个空间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那是什么地方?”沈未晞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岸摇摇头。他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他们必须进去。不是因为这个乐园看起来安全,而是因为……它看起来熟悉。那种褪色的、静止的、沉默的感觉,像极了他们这些年的婚姻生活——表面完整,内里空洞;看似正常,实则停滞。
“我进去看看,”苏岸说,“你和晓晓留在车上。”
“不,”沈未晞立刻说,“一起去。如果……如果出什么事,至少我们在一起。”
苏岸看了她一眼。在车灯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很亮,眼神里有恐惧,但也有一种坚定的、近乎固执的决心。他点点头。
停好车,他们下车走向那个缺口。走近了才发现,缺口边缘不是岩石,而是一种……柔软的、有弹性的材质,像是某种生物的膜,半透明,微微颤动。苏岸伸手触摸,触感温热,有脉搏般的律动。
他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穿过缺口的瞬间,苏岸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感知上的——就像从一个嘈杂的房间突然进入绝对安静的隔音室,所有声音瞬间消失,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
寂静。
绝对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未晞抱着晓晓也进来了。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显然也感觉到了那种声音被抽离的异常。晓晓还在睡,但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梦中感觉到了什么不安。
他们站在这个褪色的乐园里。
地面是灰色的,不是水泥或柏油,而是一种柔软的、类似橡胶的材质,踩上去微微下陷,但没有声音。空气是静止的,没有风,没有气味,连温度都是中性的——不冷也不热,就像无菌实验室里的恒温环境。
苏岸走向最近的一个轮廓。那是一个女性轮廓,坐在一张长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抬起,像是在看手表,或者……在抹眼泪。轮廓很淡,几乎透明,但能看出她穿着裙子,头发披肩。面部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灰白色的区域。
苏岸伸手,想碰碰她的肩膀。手指穿过轮廓,没有触感,像穿过一团雾气。轮廓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是水面的涟漪,然后恢复原状。
“他们是……”沈未晞无声地说,做了个口型。
苏岸摇头。他不知道。是幽灵?是记忆的残留?还是别的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经过旋转木马时,他看到一匹木马的色彩消退得特别慢——那是一匹白色的马,马鞍是金色的,但现在金色已经褪成了暗黄色,白色变成了灰白色。马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玻璃珠,但其中一颗已经脱落,只剩下一个空洞。
木马上坐着一个孩子的轮廓。很小,大概三四岁,双手握着木马前的金属杆,头微微仰起,像是在笑。但那个笑容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有头部向后仰的姿势。
苏岸忽然想起晓晓两岁多时,他带她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孩子坐在粉红色的木马上,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开始害怕,后来笑得很开心,笑声清脆得像风铃。那是他失业前最后一个完整的周末,之后就是无止境的加班,再之后就是失业。
记忆里的笑声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回响,但不是真实的声音,只是大脑里的回放。那种对比让人心痛。
他们走到滑梯旁。滑梯的黄色已经完全褪去,变成了肮脏的灰黄色。滑梯顶部坐着一个母亲轮廓,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轮廓。母亲低着头,像是在看怀里的孩子;婴儿仰着头,像是在看母亲。但两人都没有脸,只有头部的形状。
沈未晞盯着那个轮廓看了很久。然后她无声地说:“是我。”
苏岸转头看她。
“我生完晓晓后,”沈未晞继续无声地说,“有段时间总是抱着她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就看着她睡。那时候我很累,但也很幸福。但那种幸福……很脆弱,像肥皂泡。”
她伸出手,想去碰那个母亲轮廓。手指同样穿了过去,轮廓波动,但没有消散。
“颜色,”苏岸突然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但奇怪的是,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有些地方颜色褪得慢?”
他仔细观察。确实,这个褪色的乐园里,有些物体的颜色保留得久一些。滑梯的扶手(很多人抓过的地方)颜色比滑梯本身深;秋千的座位(被坐得最多的地方)颜色比链条深;长椅的中间部分(常有人坐的位置)颜色比两端深。
就像使用频率越高的地方,情感的“包浆”越厚,颜色就褪得越慢。
那他们自己呢?他们身上有什么颜色在褪去?又有什么颜色在固执地留存?
晓晓突然动了一下,醒了。
孩子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然后她的眼睛瞪大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好奇的、像是认出了什么的表情。她挣扎着要从沈未晞怀里下来。
沈未晞放下她。晓晓脚一沾地,就朝乐园深处跑去。
“晓晓!”苏岸喊道,但声音在寂静中迅速消散,像是被这个空间吸收了。
他们追上去。晓晓跑得不快,但很坚定,像是被什么吸引着。她绕过静止的轮廓,穿过褪色的游乐设施,跑向乐园最深处。
那里有一个小型的旋转咖啡杯设施。六个咖啡杯形状的座位,围绕中央的柱子旋转。但现在设施是静止的,咖啡杯的颜色已经褪尽,只剩下金属框架的深灰色。
而在其中一个咖啡杯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真实的、有颜色的人。
那是一个老人,很老很老,头发全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衣服很旧,但很整洁。他坐在咖啡杯里,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怀表,黄铜外壳已经氧化发黑。
老人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晓晓跑过去时,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很清澈,完全不像老年人的眼睛。眼神里有种深邃的、像是看透了一切的智慧,但也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看向晓晓,然后看向追上来的苏岸和沈未晞。
“你们来了。”老人开口,声音很轻,但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敲击在玻璃上。
苏岸停下脚步,把晓晓拉到身后。沈未晞也走过来,紧紧握住晓晓的手。
“你是谁?”苏岸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很慢,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很久没活动了。他从咖啡杯里跨出来,站在他们面前。他比苏岸矮半个头,背有些驼,但站得很稳。
“我是这里的看守者,”老人说,声音平静,“至于这里……你们可以叫它‘失色的乐园’,或者‘情感债务的陈列馆’。”
他举起手中的怀表:“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怀表的表盖是打开的。苏岸凑近看,倒吸一口冷气——表盘里不是数字,不是指针,而是一个微缩的、活动的场景。场景里是他们的家,客厅,餐边柜上的模型。甚至能看到三个微小的人影在活动:一个在擦拭模型,一个在看手机,一个在画画。
那是他们自己。
怀表的指针在逆时针转动。
“这是什么?”沈未晞的声音在颤抖。
“这是你们的‘债务时间’,”老人说,“它显示的是你们情感债务的累积过程。逆时针转动,是因为债务在追溯,在回溯到最初的起源。”
他合上表盖,看着他们:“每个进入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债务时间。当指针回到零点,债务清偿完毕,就能离开。但如果指针走完了逆时针的一圈,回到现在的时间点而债务未清……”
老人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严肃:“就会永远留在这里,变成那些轮廓。”
苏岸看向周围那些静止的、灰色的人形。他们是……被困住的债务人?
“我们怎么清偿债务?”苏岸问。
“说真话,”老人说,“说出那些你们一直回避的、压抑的、不敢承认的真相。每说出一部分真相,对应的债务就会消失,指针就会向顺时针方向移动一点。”
他指了指乐园:“你们看这里的颜色——那些褪色最慢的地方,对应的是情感最强烈、债务最重的记忆。而那些已经几乎看不见颜色的地方,对应的要么是已经清偿的债务,要么是……从未产生过情感连接的空白。”
苏岸环顾四周。确实,有些区域已经完全变成了灰白色,没有任何轮廓,没有任何物体,就是一片空洞的、死寂的灰白。而那些颜色相对保留的地方——旋转木马、滑梯、秋千——都是承载了强烈情感记忆的场所。
“我们从哪里开始?”沈未晞问,声音很小。
老人走向最近的一个长椅,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从这里开始。说出你们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有问题’的时刻。不是表面的争吵,不是具体的矛盾,而是那种……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你有些事情不对劲了,有些东西在变化,有些连接在断裂。”
苏岸和沈未晞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犹豫,但也看到了某种决心——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既然没有退路,那就说吧。
苏岸先坐下。沈未晞抱着晓晓坐在另一边。
“第一次……”苏岸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应该是晓晓一岁半的时候。那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你还没睡,坐在客厅沙发上,晓晓在你怀里睡着了。你看到我,没有问‘吃饭了吗’,没有说‘累不累’,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说‘热水器坏了,明天记得修’。”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不像夫妻,像合租的室友。不,连室友都不如,室友至少会互相问候。我们之间只剩下事务性的交流:这个坏了,那个要交钱,孩子要打疫苗。没有情感,没有连接,只有……待办事项列表。”
沈未晞低着头,没有看他。但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轮到你了。”老人对沈未晞说。
沈未晞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轻声说:“是去年我生日那天。你说要加班,不能回来吃饭。我做了蛋糕,和晓晓一起等到八点。然后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住院了,让我马上转五千块钱。我转了,挂掉电话,看着蛋糕上的蜡烛燃尽。”
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一刻我意识到,在这个家里,我永远不是被优先考虑的那个。你在工作面前选择工作,我在家人面前选择家人。我们都把彼此放在次要位置,然后还假装这是‘责任’,是‘无奈’。但其实……只是我们不够勇敢,不敢把彼此放在第一位。”
这些话像刀子,剖开了他们婚姻表面那层薄薄的、脆弱的膜,露出了底下溃烂的伤口。很痛,但说出来后,又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像是脓肿被切开,脓液流出来,虽然痛,但至少开始愈合了。
老人手中的怀表颤动了一下。苏岸看到,表盖不知何时又打开了,里面的指针极其缓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向顺时针方向移动了一点点。
真的有用。
“继续说,”老人说,“不要停。债务像冰山,你们刚才说的只是露出水面的一角。真正的重量在水下。”
晓晓突然拉了拉沈未晞的衣袖。孩子仰起脸,张开嘴,努力想发出声音。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涨红,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晓晓想说话。”沈未晞说,声音哽咽。
老人点点头:“让孩子说。孩子的债务最纯粹,也最容易清偿。”
晓晓深吸一口气,小手握成拳头。然后,一点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我……画……河。”
三个字。但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说完后,她大口喘气,像是刚刚跑完长跑。
“河?”苏岸轻声问,“你画里的那条灰色的河?”
晓晓点头。然后她又努力发出声音:“因为……爸爸妈妈……不说话。”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苏岸和沈未晞心上。孩子什么都懂。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沉默,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但确实存在的隔阂。而她用蜡笔把那道隔阂画出来——一条灰色的、浓重的、横亘在三个小人之间的河流。
怀表的指针又移动了一下。这次移动的幅度比前两次都大。
老人看着怀表,若有所思:“孩子的恐惧最纯粹,所以清偿的债务也最多。有趣。”
他站起身,走向旋转木马:“来吧,下一个地方。”
他们跟着老人走到旋转木马旁。木马还在缓慢地褪色,但靠近了看,苏岸注意到有些细节——马鞍上的绣花,缰绳上的装饰,马蹄上的花纹——这些细节的颜色保留得久一些。就像记忆中的某些片段,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依然清晰如昨。
“这里的债务,”老人拍了拍一匹木马,“是关于‘快乐’的。那些曾经拥有但失去的快乐,那些假装快乐但内心空洞的时刻,那些为了别人快乐而牺牲自己快乐的妥协。”
沈未晞走到一匹粉红色的木马前——那是晓晓最喜欢的颜色。她伸手抚摸马背,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回忆。
“晓晓三岁生日,”她轻声说,“我们带她去游乐场。她坐旋转木马,你抱着她,我给你们拍照。照片里你们笑得很开心,我也在笑。但回去的路上,我在车上哭了。因为那天早上我妈打电话,说我弟要买电脑,让我转三千。我把晓晓的绘本课钱转过去了,然后假装没事一样带她过生日。”
她的眼泪流下来:“那一刻我恨我自己。恨我连女儿的生日都不能纯粹地快乐,恨我总要把娘家的阴影带进我们的小家,恨我永远在两种责任之间撕裂,永远做不好任何一个角色。”
苏岸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冷,在颤抖。
“我也有,”他说,“去年公司年会,我得了优秀员工奖。上台领奖时大家都在鼓掌,我在笑,但心里一片冰凉。因为我知道那个奖是用无数个加班夜换来的,是用错过晓晓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换来的,是用我们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换来的。那个奖杯现在还在书柜里,但我每次看到它,都觉得那不是我挣来的荣誉,是我付出的代价。”
怀表的指针继续移动。
他们就这样,在老人的引导下,在这个褪色的乐园里穿行。每到一个地方——滑梯、秋千、跷跷板、沙坑——老人就会指出那里对应的情感债务类型:关于信任的,关于支持的,关于平等的,关于耐心的。
而他们说真话。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把那些积压在心底的、从未说出口的真相挖出来,摊开在这个灰色的、寂静的空间里。
每说出一部分,怀表的指针就移动一点。每清偿一笔债务,乐园里就有一小片区域恢复颜色——不是突然变得鲜艳,而是那种褪色的过程停止了,甚至开始缓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逆向进行:灰色变浅,淡黄变深黄,浅红变深红。
但恢复得很慢。非常慢。就像债务积累是多年的事,清偿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晓晓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很安静。她牵着沈未晞的手,眼睛看着父母,看着这个正在缓慢恢复色彩的世界。偶尔她会发出一点声音——不是完整的句子,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