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市中心“迷域”酒吧的霓虹在顾白晏眼中碎成无数个摇晃的光斑。
他斜倚在卡座最深处,手里那杯路易十三已经见底,琥珀色的液体在冰球上留下最后一道蜿蜒的痕迹。周遭的喧嚣——震耳欲聋的电子乐、人群的尖叫、玻璃碰撞的脆响——全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顾少,再开一瓶?”
说话的是个染着银发的男孩,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眼神里混杂着讨好和贪婪。顾白晏认得他,上周在某个画展上见过,自称是某个艺术学院的应届生,作品充满“后现代的批判性”。此刻却像只等待喂食的宠物,指尖若有若无地蹭着顾白晏的手腕。
顾白晏没回答,只是用空酒杯轻轻碰了碰男孩的下巴,冰凉的杯缘在那片皮肤上停留片刻。男孩瑟缩了一下,却笑得更甜了。
“顾少今天心情不好?”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个穿着深V丝绒裙的女人,三十岁上下,眼线上挑得锋利,“我陪你喝呀。”
顾白晏终于抬眼,目光从女人鲜红的嘴唇移到她颈间那条钻石项链——上个月他在慈善拍卖会随手拍下送出去的。三百二十万,换来了三天的温存和一条群发的炫耀朋友圈。
他突然觉得很乏味。
“心情不好?”顾白晏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酒精浸泡过的沙哑,“怎么会呢?”
他站起身来,身形晃了晃。银发男孩伸手要扶,被他不轻不重地推开。
舞池里的人群像一锅煮沸的彩色汤汁,翻滚、碰撞、蒸腾出荷尔蒙的热气。顾白晏穿过人群,所到之处自动分出一条通道。他今天穿了件象牙白的丝质衬衫,领口三颗扣子都没系,露出一截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口。黑色西裤剪裁合体,包裹着修长的双腿。这身行头在“迷域”这种地方显得过于矜贵,却也正因如此,才更引人注目。
“哟,顾少!”有人从侧面搂住他的肩,浓重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
是周家的小儿子,周子轩。顾白晏记得他,三个月前在赛车场输给自己一辆限量版阿斯顿马丁,至今还欠着半辆的钱。
“一个人?”周子轩凑得很近,酒气喷在他耳廓,“我那桌新来了几个模特,要不要——”
“滚。”顾白晏说,声音不大,却冷。
周子轩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又堆起更夸张的笑:“顾少开什么玩笑——”
“我说,滚。”顾白晏侧过脸,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嘲弄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周子轩涨红的脸,“听不懂人话?”
四周安静了一瞬。音乐还在响,但这一小片区域的气压骤然降低。
周子轩终于收起笑容,手指在顾白晏肩上收紧:“顾白晏,给你脸了是不是?”
“脸?”顾白晏轻笑起来,那笑声像玻璃碎裂的声响,“你还有脸?”
下一秒,他抓起旁边卡座上那瓶刚开封的黑桃A——金色的液体在瓶身里晃动——然后抬手,毫不犹豫地从周子轩头顶浇了下去。
琥珀色的香槟顺着周子轩精心打理的头发流下来,淌过他错愕的眼睛,浸透他印满logo的衬衫。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连音乐都似乎安静了一瞬。
“你他妈——”周子轩终于反应过来,一拳挥过来。
顾白晏没躲。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躲。
那一拳擦着他的颧骨过去,不重,但足够让他的头偏向一侧。火辣辣的痛感在皮肤上炸开,反而让他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音乐。
“打啊,”他指着自己另一边脸颊,“这边再来一下,对称点。
周子轩的第二拳没能落下。保安已经围了上来,四个穿着黑西装的高大男人,礼貌而强硬地隔开两人。
“顾先生,周先生,请冷静。”为首的保安队长认识顾白晏——这位少爷是这里的常客,也是麻烦的代名词。
顾白晏甩开保安的手,自己往外走。脚步有些飘,但他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即使被风吹得摇晃也不肯弯腰的白色鸢尾。
走出“迷域”那道厚重的隔音门,凌晨的冷空气像一盆冰水浇在脸上。顾白晏打了个寒颤,摸出烟盒,却发现打火机不见了。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把烟塞回烟盒。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辆车。
黑色的奔驰S级,安静地停在酒吧街对面的阴影里。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但顾白晏知道那是谁的车——他父亲顾振海的座驾之一。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但不是那种昂贵的定制款,更像是某种制服。个子很高,肩宽,腰窄,西裤包裹着结实的长腿。他朝顾白晏走来,步伐稳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步的距离都几乎相同。
顾白晏眯起眼睛,试图在昏暗的路灯下看清对方的脸。
然后他愣住了。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刻板的、属于保镖或军人的脸——也许坚毅,也许凶悍,但总该符合某种“安保人员”的模板。
但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
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精致漂亮,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具冲击力的英俊。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如刀削,下颌线锋利得近乎冷硬。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小麦色,右眉骨上方有一道很浅的疤,不仅没有破坏整体,反而添了几分野性。
最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是那双眼睛——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褐色,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顾白晏,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深夜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有暗流涌动。
顾白晏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很出众。不是那种能轻易被忽视的长相。
然后他笑了,用笑声掩盖那一瞬间的失神。
“我爸这次眼光不错啊,”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找了个能当模特的来当保姆?退伍兵?还是武术教练?”
那人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现在顾白晏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确实很英俊,但英俊得很有距离感,像一座沉默的山峰,不为任何目光所动摇。
“顾白晏先生,”男人开口,声音比顾白晏想象的要低沉,有种砂纸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是沈年,顾总请来负责您安全的人。”
“安全?”顾白晏笑出声来,往前走了一步,酒精让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他强迫自己站稳,“我现在不安全吗?”
沈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很平静,没有评判,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好奇,就像在看一件需要完成的任务。
这让顾白晏感到莫名的烦躁——他习惯了被人注视,被人评价,被人用各种目光打量:惊艳的、贪婪的、嫉妒的、渴望的。但沈年的目光不一样,那是一种完全抽离的、职业化的注视,仿佛顾白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需要处理的“工作对象”。
“我爸给你多少钱?”他朝沈年又走近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顾白晏身上混杂着酒精、香烟和某种冷冽香水的气味,而沈年身上只有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种……类似于金属和汗水的气息,很淡,但存在感极强。
“我出双倍,”顾白晏抬起头,他的身高只到沈年的下巴,这个角度让他必须仰视,但他眼神里的挑衅却像在俯视,“你现在就滚,怎么样?”
沈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是某种评估:“顾少,请上车。您该回去了。”
“我要是不呢?”
“那我会采取必要措施。”
“必要措施?”顾白晏又笑,这次他直接走到沈年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要贴在一起。他能看到沈年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一个头发微乱、衬衫染着酒渍、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影像。
“你试试看啊,”顾白晏的呼吸带着酒气,扑在沈年的下颌,“看看你的‘必要措施’是什么。”
沈年沉默了三秒。
顾白晏注意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如果不是离得这么近,他根本不会发现。
然后沈年伸手,不是抓顾白晏的手臂,而是直接揽住了他的腰——动作快得顾白晏根本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下一秒,顾白晏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你——”顾白晏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沈年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牢固,顾白晏能感觉到他西装下紧绷的肌肉,以及透过衬衫传来的体温。这个姿势让顾白晏完全失去平衡,他下意识地抓住沈年的肩膀,指尖陷入厚实的斜方肌。隔着一层衬衫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坚硬而富有弹性的肌肉线条。
“放我下来!”他低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
沈年没理他,抱着他朝车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稳,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个一米七八的成年男性,而是一袋轻飘飘的羽毛。顾白晏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一下,两下,透过衬衫和西装外套传来,规律得让人恼火。
顾白晏开始挣扎。用手肘撞他的胸口,用脚踢他的小腿,但沈年纹丝不动,只是在他踢得太过分时稍微收紧手臂,勒得顾白晏呼吸一窒。
“你再动,”沈年终于又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顾白晏听出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我不保证您不会摔下去。”
“你敢!”
沈年没说话,只是稍微松了松手。顾白晏的身体往下坠了几厘米,他本能地抱紧沈年的脖子。
然后他愣住了。
他抱着沈年的脖子,脸颊贴在沈年的颈侧。皮肤的温度,脉搏的跳动,还有那股干净又带着力量感的气息,全都扑面而来。太近了,近得不像话。他能看到沈年耳后短短的发茬,能感受到他颈动脉有力的搏动,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皂角和某种独特男性气息的味道。
沈年也停顿了一瞬。顾白晏感觉到他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手臂的肌肉似乎绷得更紧了。
然后车门被打开,沈年弯下腰,把他放进后座。动作不算轻柔,但手掌在他头顶挡了一下,没让他撞到门框。
“系好安全带。”沈年说完,关上车门。
顾白晏坐在后座,看着沈年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车内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沈年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像是旧伤。
车子平稳地驶出酒吧街,汇入凌晨稀疏的车流。车载香薰是顾白晏熟悉的木质调,父亲车上一贯的味道。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怀抱的温度,还有沈年身上那股特别的气味。
“我爸让你24小时看着我?”顾白晏打破沉默,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慵懒,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是的。”
“包括睡觉?”
“您休息时我会在隔壁房间。”
顾白晏嗤笑一声:“那我要做爱呢?你也看着?”
沈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短暂,但顾白晏捕捉到了——没有尴尬,没有愤怒,只是平静的一瞥,然后移开。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说胡话。
“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沈年说,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其他事情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是吗?”顾白晏靠在真皮座椅上,翘起二郎腿,故意把动作做得夸张,“那我要是带人回家,你会拦着吗?”
“您有交友的自由。”
“那如果对方想杀我呢?”
“我会在事情发生前阻止。”
顾白晏不说话了。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灯,突然觉得很累。这种累不是酒精带来的,而是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疲惫,像某种慢性病,潜伏在他骨头里,时不时发作。
车子驶入城西的别墅区。这里的每栋房子都隔着足够的距离,确保彼此的隐私不会被窥探。顾家的宅子在最深处,三层高的现代风格建筑,通体白色,在夜色里像一艘停泊的幽灵船。
沈年把车开进车库,下车为顾白晏开门。
顾白晏没动,坐在车里看着他。车库的灯光很亮,足够他看清沈年的脸——确实是一张出众的脸,即使以顾白晏那种挑剔的、艺术生的眼光来看,这张脸的骨骼结构和五官比例也堪称完美。但他不喜欢这种完美,不喜欢这种无懈可击的平静。
“你知道在我之前,我爸找过多少人看着我吗?”顾白晏问,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
沈年保持着手扶车门的姿势,侧脸在灯光下像一尊雕塑:“五个。”
顾白晏挑眉:“调查得挺清楚。那你知道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吗?”
“两位主动辞职,三位被您……劝退。”
“劝退。”顾白晏玩味着这个词,然后笑了,笑声在车库里显得有点刺耳,“说得真好听。第一个,我给他下了泻药,让他在厕所待了两天。第二个,我找了一群朋友,轮流给他打电话骚扰,最后他精神衰弱。第三个……”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冷,眼里闪过一丝顾白晏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绪:“我当着他的面,从二楼阳台跳进了游泳池。他吓坏了,觉得我疯了。其实我会游泳,我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跳下来救我。他没有。”
沈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似乎暗了暗,像有云飘过夜空。
“所以,”顾白晏终于从车里出来,站在沈年面前,微微仰起脸。这个角度让他必须仰视沈年,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居高临下,“你觉得自己能坚持多久?一周?一个月?还是说,你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年关上车门,锁车。然后他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直视顾白晏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车库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浅褐色,眼尾微微上挑,睫毛很长,此刻里面盛满了挑衅、疲倦,以及某种更深的东西——像一潭表面结冰的湖水,底下暗流汹涌。
“顾少,”沈年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顾白晏听出了一丝不同,那声音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很轻,很淡,但确实存在,“我的工作不是看着您,是保护您。您做什么,是您的自由。只要不危及您的生命安全,我不会干涉。”
“那什么算危及生命安全?”顾白晏追问,往前又凑近了一点,几乎能感受到沈年呼吸时带起的气流,“跳楼算吗?割腕算吗?吃安眠药算吗?”
沈年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很细微,像是平静水面被投入了一粒小石子,涟漪转瞬即逝。他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手背上那几道疤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
“我会阻止您。”他说,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
“用什么阻止?像刚才那样把我抱起来?”顾白晏笑起来,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有点破碎,像精致的瓷器上出现的裂痕,“沈年,是吧?我记住你了。我们来打个赌。”
沈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井,顾白晏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顾白晏凑近一步,酒精的气息再次笼罩过来,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水味,形成一种奇特的、富有攻击性的气味:“我赌你坚持不到一个月。赌注嘛……你要是赢了,我随便你提一个要求。你要是输了……”
他故意停顿,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嘴唇上,那是一个极具暗示性的动作:“你就得跪下来,舔我的鞋,说‘顾少我错了,我不该多管闲事’。怎么样,公平吧?”
沈年看了他几秒。顾白晏能感觉到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某种评估的意味。然后沈年说:“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他转身朝别墅大门走去,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包裹着宽肩窄腰,每一步都带着某种军人特有的韵律感。
顾白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这种……不被在乎的感觉。
“喂。”他喊了一声。
沈年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月光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房间里,”顾白晏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爸装了摄像头。你要是敢进来,我就告你侵犯隐私。”
沈年终于回过头。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那道眉骨上的疤在光影交界处格外明显,像一道小小的裂痕,打破了他脸上那种近乎完美的平静。
“您的房间,”他缓缓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我不会进去。除非您有危险。”
然后他推开门,侧身让出通道:“请。”
顾白晏咬紧牙关,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闻到那股味道——金属、汗水,还有一种更底层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气息。那味道和他平时接触的那些人身上的香水味截然不同,粗糙,原始,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量感。
他走进玄关,踢掉鞋子,头也不回地上楼。脚步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
沈年关上门,反锁。他在玄关站了一会儿,听着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很重,带着怒气,然后是一声用力的关门声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顾总,接到人了。”他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玄关里几乎听不见,“是,有点小冲突,但没受伤。好,我明白。我会定期汇报。”
挂断电话后,他没有立刻开灯,而是在黑暗里站了片刻。
客厅很大,挑高设计,一整面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出冷白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味,是佛手柑和雪松,昂贵而疏离。
沈年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沙发上。白衬衫下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在月光下形成分明的阴影。他解开领带,随手放在西装上,然后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完美的、毫无生气的花园。
月光下的花园很美,每一株植物都被精心修剪成标准的形状,每一块石头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但沈年看着这片景色,却想起了老家院子里那棵随意生长的石榴树,夏天会结出酸涩的果子,妹妹总是偷摘了吃,酸得皱起整张脸。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
“哥,钱收到了。谢谢。医生说下周可以做第二个疗程。你别太辛苦,我没事的。宁宁。”
沈年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拇指在“宁宁”两个字上轻轻摩挲。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深极沉的疲惫。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二楼的方向。
顾白晏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最里侧,而他被安排住的客房,就在顾白晏的隔壁——这是顾振海特意安排的,为了方便“照看”。两间房只隔着一堵墙,如果仔细听,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此刻,那扇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没有光透出来。顾白晏大概已经睡了,或者至少是试图入睡。
沈年想起顾白晏那双眼睛,在挑衅和醉意底下,那种冰层下的暗流。想起他横抱着他时,那截细瘦的腰,和衬衫下凸出的蝴蝶骨,想起他说“我爸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滚”时,声音里那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不是愤怒,是什么别的东西。
沈年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个月,”他低声自语,像在重复某个承诺,又像在警告自己,“只要一个月。”
只要撑过这一个月,妹妹下一个疗程的费用就够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他转身走向二楼的客房。那是顾振海提前安排好的,就在顾白晏房间旁,方便“照看”。
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沈年打开自己带来的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日用品,和一本卷了边的《孙子兵法》。
他把书放在床头,然后从背包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很瘦,但笑得灿烂。背景是医院的窗户,阳光很好。
沈年用指尖擦去照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
他脱掉衬衫,露出精悍的上身。肌肉线条流畅而不夸张,是那种长期训练后形成的实用型体魄。胸口、腹部、后背,散布着几道淡白色的疤痕,最显眼的是左肩上一道十厘米左右的旧伤,像是刀伤。
他走进客房自带的浴室,打开花洒。冷水冲下来,他闭上眼,任由水流过脸庞,流过那些伤疤,流过今天积攒的所有疲惫。
脑海中又闪过那双眼睛。
浅褐色的,像琥珀,里面盛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沈年关掉水,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