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糖第十八次对着屏幕叹气时，隔壁工位的林墨终于抬起了头。
“如果叹气能自动修复错误，”他的声音透过隔板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那你的绩效应该已经突破系统上限了。”
“我在感受人物！！”苏小糖转过旋转椅，手里的草莓味棒棒糖指向隔壁，“这里，女主明明发现男主骗她，却因为‘他眼神受伤’就原谅了？这合理吗？这符合人类情感逻辑吗？！”
林墨的显示器折射着冷光，他正在审阅一篇悬疑类小说。红色的批注密密麻麻，那是他的编辑笔的颜色。
“从行为心理学上来看，不合理。”他推了推银边眼镜，“但从数据上来看，这段的读者留存率提高了23%。情感逻辑和商业逻辑，你选哪个？”
“我选……让角色像个真人！”苏小糖咬碎棒棒糖，转回自己的工位前。
这是“奇点阅读”编辑部再平常不过的周三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开放式办公区切出明暗交界线。作为国内最大的网文平台，这里的空气常年弥漫着咖啡因和创作焦虑。
苏小糖，25岁，甜宠频道编辑，坚信“没有套路的真情才是王炸”。她的工位是编辑部的一抹异色——粉色键盘，卡通零食罐，以及贴满便签的隔板，上面写着“注意：男主深情不等于控制欲”“亲吻前请先确认双方是否刷牙”。
三米外，林墨的工位像抵达了另一个维度。黑白色调，文件按颜色编码排列，屏幕上除了稿子只有三个窗口：数据后台、逻辑校验软件，以及他自己编写的“情节漏洞扫描工具”。28岁，悬疑频道主编，业界传说他能一眼看出第327页的伏笔和第3页的矛盾。
“你俩又开始了？”斜对面的王大锤从玄幻稿堆里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半块蛋黄酥。这位30岁的副主编以“能躺着绝不坐着”闻名。此刻正用肚子抵着桌沿，姿势介于办公和瘫痪之间。“要我说，管他合不合理，读者爱看就行！我这边这个，主角已经死了三次又复活了，评论区一片‘爽’！”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审。”薇薇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27岁的科幻编辑有着混血儿般的深邃轮廓，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制AR眼镜，镜腿延伸出细小的数据线连接着笔记本电脑。“第三章的复活违反了你自己设定的‘灵魂守恒定律’。”
“设定嘛……可以后期打补丁……”王大锤讪笑。
薇薇安没接话，她的屏幕正以惊人速度滚动着代码流。最近一周，平台后台频繁出现异常数据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系统深处……呼吸。
下午四点，周年庆预热邮件弹窗。
“为庆祝奇点阅读成立十周年，今晚20:00将启动‘沉浸之夜’特别活动——”苏小糖念着邮件，眼睛亮起来，“抽取幸运读者体验‘跨次元阅读’！听起来好酷！”
“营销部的新噱头。”林墨关掉弹窗，“去年是‘AI续写’，前年是‘VR书城’，本质都是提升用户时长。”
“但你不好奇吗！？如果真能进入故事里……”
“故事需要距离。”林墨保存批注，“零距离接触只会暴露所有粗糙的缝合线。”
苏小糖想反驳，却突然愣住。
她的屏幕，那篇甜宠文的文档，正在……自己滚动……不是自动翻页，而是……文字像潮水般上下起伏！男女主角的对话气泡从段落中飘出，在屏幕中央碰撞、碎裂！化作像素雪花。
“你们……看见了吗？”
几乎同时，整个编辑部的屏幕开始闪烁！
王大锤的玄幻世界里，飞剑特效溢出边框，在空气中划出残影。薇薇安的代码流突然倒流，二进制数字如瀑布逆流而上。林墨的悬疑文档里，红色批注一个个脱离文本，悬浮在屏幕前方，组成一句无意义的话：“她看见了门”。
“服务器故障？”王大锤手忙脚乱去按Ctrl+S。
薇薇安的AR眼镜发出蜂鸣警告。“不是故障……”她快速敲击键盘，镜片上闪过成串分析数据，“这是主动式数据溢出。有东西……在反向输出。”
“反向输出什么？”苏小糖站起来。
“故事。”
林墨已经起身走向总控室。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但苏小糖注意到他右手握紧了那支从不离身的红色编辑笔，笔帽上的压力指示灯正微微泛红，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总控室大屏上，十个窗口并列排开。
每个窗口对应一个小说流派的热门专区。此刻，它们正以不同方式……“融化”。
霸总专区的窗口笼罩在柔光滤镜里，像过度曝光的偶像剧；丧尸专区的画面褪成青灰色，像素点如腐肉般剥落；修仙专区的特效光污染般炸开，剑气和灵气纠缠成乱码……星际、西幻、无限流、年代文、体育竞技、克苏鲁，甚至刚刚兴起的“缝合作者”专区，所有画面都在崩溃！又在崩溃中重组……
“像是……所有故事在互相吞噬。”薇薇安的声音很轻。
林墨调出后台日志。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今天14:32:17
【系统指令：启动“沉浸之夜”预载入程序】
【响应：收到】
【补充指令：检索最佳体验素材库】
【响应：正在检索……】
【错误：素材库边界突破】
【错误：逻辑锁失效】
【错误：次元壁系数归零】
【最终状态：所有故事，准备就绪】
“就绪什么？”王大锤声音发干。
总控室灯光突然全灭。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大屏上的十个窗口爆炸般扩张 占据整面墙壁。十个世界的画面同时扑向他们……不，是穿过他们！苏小糖感到身体被拉长，像一帧帧拆解成数据流。她最后看见的，是林墨试图抓住她伸出的手，以及……他那总是平静的脸上，第一次裂开的裂缝。
还有，他脱手飞出的红色编辑笔，在空中旋转着，落向她。
她抓住了。
意识在黑暗中漂流。
苏小糖感觉自己在坠落，穿过无数闪烁的文本碎片。她看见熟悉的句子飘过……“他冰冷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丧尸扑来的瞬间”“剑光如龙”“星辰坠落”……都是她审阅过、吐槽过、爱过恨过的文字。
原来……故事被拆解后，是这种味道。像过期糖果，甜得发苦。
然后，柔软。
她落在某种蓬松的东西上。睁开眼，是夸张的水晶吊灯，目测直径三米。身下是能淹没脚踝的白色长毛地毯。空气里有香薰味，甜腻得像要把人腌制入味。
“这是……？”苏小糖撑起身。
她穿着一条丝质睡裙。蕾丝边，珍珠扣，风格介于“昂贵”和“睡不踏实”之间。房间大得离谱，装潢是标准的“我不在乎钱只在乎看起来贵”的风格。落地窗外，城市夜景像被柔光滤镜过度处理，连月亮都圆得不真实。
床边茶几上，放着一包薯片。
不是这个房间该出现的东西。包装是她最爱的烧烤味，但标签上写着“套路薯片‘应急用’”。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使用说明：当你认出这个世界，再打开。”
门被推开。
林墨站在门口，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虽然表情还是那个“我在分析数据”的表情，但衣服确实合身得不像话。他手里捏着那支红色编辑笔，笔尖微微发光。
“你也……”苏小糖刚开口。
“别动。”林墨盯着她身后。
那是面镜子。巨大的落地镜里，除了他们的倒影，还有浮在半空的半透明文字框：
【欢迎来到沉浸体验：霸总的契约娇妻】
【世界状态：稳定度87%】
【核心规则：你必须在本世界停留至完成主线任务，或世界稳定度降至30%以下】
【当前任务：促成三对“契约情侣”，并举办慈善晚宴】
【任务时限：24小时】
【违规惩罚：触发“降智光环”——认知能力将逐渐贴近本世界平均水准】
【友情提示：请尊重故事逻辑，祝您体验愉快】
文字框最下方，有一行不断跳动的数字：
【世界同质化指数：79%……80%……】
“同质化指数是什么？”苏小糖低声问。
“重复率。”林墨已经进入分析状态，“这个世界的剧情、台词、人物反应，在数据库里有79%的相似文本。它在重复自己。”
走廊传来脚步声，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清脆得像在打节拍。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妆容精致，眼神锋利——是编辑部的竞争对手，言情频道副主编赵月。但她此刻的表情完全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下巴微扬，台词脱口而出：
“林墨，你宁愿要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也不肯看我一眼？”
苏小糖和林墨对视。
“她真的……”苏小糖用口型说。
“深度沉浸。”林墨的编辑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认知被世界规则覆盖了。”
赵月，或者说，扮演着“恶毒女配”的赵月逼近一步：“今晚的慈善晚宴，我会让你知道谁才配站在你身边！”
她甩头离开，裙摆划出戏剧化的弧线。
沉默。
“所以，”苏小糖深吸一口气，抓起那包薯片，“我们是掉进了……一篇霸总文？”
“而且是一篇同质化率高达80%的霸总文。”林墨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虚假的夜景，“任务、惩罚、还有那个指数——这应该不是意外，而是某种测试。”
“测试我们会不会也变成她那样？”苏小糖指着赵月离开的方向。
“测试我们能不能‘完成故事’。”林墨转身，眼镜反射着吊灯光，“以及……如果我们完不成，会发生什么。”
另外三人陆续找到主卧室。
王大锤穿着丝绸睡衣，肚腩把扣子撑得岌岌可危。他一脸茫然：“我刚还在吃泡面……”
薇薇安的AR眼镜居然还在。她快速扫描房间，镜片上流淌过数据：“空间结构稳定，但物理常数有轻微偏移。重力比正常值低0.3%，光速……无法测量，这个世界的‘光’似乎……只是贴图。”
江辰——平台知名的玩梗作者，是最后一个出现的。因为今天来编辑部交稿而一起被卷进来。他穿着花哨的睡衣，眼睛却亮得吓人：“霸总文！？我写过三本！虽然都太监了，但我熟套路啊！”
“先梳理信息。”林墨调出编辑笔的投影功能，它在空中划出红色光线，构成思维导图，“第一，我们被困在故事世界里。第二，必须完成任务才能离开，否则会逐渐‘角色化’。第三，这个世界正在重复套路，同质化指数还在上升。”
“上升意味着什么？”苏小糖问。
“意味着它越来越像‘标准的霸总文’。”薇薇安接话，“角色会更刻板，剧情会更老套。如果我们不行动，最终所有人都会变成只会说固定台词的NPC。”
江辰举手：“那简单！霸总文的任务不就是谈恋爱发糖吗？我们撮合三对情侣就行了吧？楼下应该有很多宴会宾客……”
话音未落，房间突然震动。
不是地震，而是某种……刷新。墙壁的颜色瞬间加深了一个色号，吊灯的光更柔了，连空气里的香味都浓烈到呛人。浮空的文字框闪烁：
【世界同质化指数：85%】
【警告：检测到试图跳过剧情的行为意图】
【强制触发：剧情锚点事件】
卧室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个陌生男人。身高目测188，西装革履，五官像是用“英俊”这个词直接建模出来的。他走进房间的每一步，都像在走T台。
他在苏小糖面前停下，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动作熟练得像练习过千百遍。
“女人，”他说，声音低沉磁性，“你成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死寂。
苏小糖眨了眨眼。
她慢慢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她随身带的审稿笔记。翻到某一页，用笔快速勾选。
“记录，”她声音平静，“经典台词‘引起兴趣’，出现时间：穿越后第37分钟。演绎质量：B-，眼神力度不足，手部动作稍显刻意。建议优化：可以尝试更自然的肢体语言，或者换一句台词，这句的读者疲劳度已经很高了。”
霸总NPC僵住了。他的表情系统仿佛卡顿，在“深情的冷漠”、“霸道的温柔”和“这是什么情况”之间疯狂切换。
林墨的编辑笔悄无声息地抵在NPC肩上，笔尖的红光渗入西装布料。
“解除你的行为指令。”林墨说，“我们需要谈话，不是演剧本。”
NPC的眼眸深处，数据流一闪而过。
然后他后退一步，那种戏剧化的气场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空洞的困惑。“我……我刚才应该做什么来着？”
“你先坐下。”苏小糖拍拍床边，已经撕开了那包“套路薯片”，递给对方一片，“吃点东西，我们慢慢说。”
薯片包装上，一行小字微微发光：
【正在分析当前角色设定……】
【角色定位：霸总（模板7）】
【核心需求：被爱（但拒绝承认）】
【当前状态：程序性表演，自我意识残存度12%】
江辰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薯片能看人设？”
“看来是的。”苏小糖咀嚼着薯片，眼睛却盯着那个逐渐“清醒”的霸总NPC，“而且告诉我们一件事……”
她转向林墨，举起薯片包装。
“这些角色……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他们只是……被困在套路里太久了。”
窗外，虚假的月亮突然闪烁了一下，像是系统在眨眼。
世界同质化指数跳到了86%。
而在视野边缘，苏小糖注意到，林墨的编辑笔笔尖，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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