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狐泣血逢良医 少年仗义破尘缘
上节
残阳如血。
不是那种温柔的、暖融融的橘红,而是带着铁锈与腥气的、泼洒了半边天的赤红,沉沉地压在苍莽断崖之上,将嶙峋怪石与稀疏草木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釉色。
风掠过崖壁,带着呜咽。
一道赤红色的影子,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在陡峭的崖壁间踉跄奔逃。那是一只狐狸,通体赤红如焰,唯有耳尖与尾梢点缀着些许墨黑,本该是华美高贵的皮毛,此刻却沾满了尘土与草屑,被冷汗与鲜血浸得一缕缕黏连在一起,狼狈不堪。
她就是胡虹,修行千年的赤狐。
往日里,她吞吐月华,御风而行,何等逍遥自在。可如今,只为了一株能助她突破瓶颈的灵草,不慎踏入了一个人类修士布下的陷阱,引来不死不休的追捕。那修士法力高强,法宝层出不穷,她拼着损耗百年修为,才勉强挣脱禁锢,一路逃亡至此。
右腿处,一枚刻画着符咒的玄铁短箭深嵌入骨,箭头倒钩,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鲜血早已浸透了腿部的皮毛,顺着光滑的赤毛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身下经过的青灰色岩石上,晕开一朵朵凄艳的红梅。
灵力几近枯竭,眼前阵阵发黑,四肢越来越沉。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充满恶意的气息仍在紧追不舍,如同附骨之疽。不能停下,停下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狐族的骄傲让她不肯轻易放弃,但身体的极限却清晰地宣告着末路将近。
慌不择路间,她猛地窜出一片灌木,前爪却骤然踏空!
“呜——!”
一声短促的惊鸣,她整个身体失控地向前翻滚,视线天旋地转。预想中坠崖的失重感并未传来,反而“噗”地一声,撞进了一个充满清苦草香的、略带弹性的物事里。
是一个靠在崖边岩石旁的、半人高的竹编药篓。
药篓被她撞得晃了晃,里面晒干的、新鲜的草药撒出来些许。
“哎哟!”
一个清亮中带着几分惊愕的少年嗓音响起,带着山谷的回音。
胡虹被撞得头晕眼花,本能地挣扎,想要从这束缚中脱身。千年大妖的警惕让她瞬间竖起全身的毛发,琥珀色的狐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凶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她猛地回头,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就要朝着靠近的身影咬去——哪怕咬不断对方的喉咙,也要拼死一搏!
然而,一双温热的手比她更快。
那双手准确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的后颈。那里是犬科动物的要害之一,被拿捏住,顿时让她浑身一僵,挣扎的力道泄了大半。
“别动!”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急促,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镇定。他似乎是蹲了下来,气息靠近。
胡虹被迫仰着头,只能用力转动眼珠,恶狠狠地瞪向声音的来源。
逆着残阳最后的余晖,她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觉得他轮廓清晰,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背上还背着一个更小的药篓,显然是在这断崖附近采药归途在此歇脚。
“小畜生,脾气还挺大。”少年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非但没怕,反而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嫌弃?“再乱动,小心我真剜了你!”
这话听着凶狠,但配合着他那还没完全变声的清亮嗓音,实在没什么威慑力。胡虹心中又怒又急,更多的是屈辱。想她千年道行,平日里那些精怪山灵哪个见了她不恭恭敬敬称一声“胡娘娘”,今日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人类小子按着脖子威胁“剜了”?
可她动弹不得。那双手看着不算粗壮,却稳得惊人,像是习惯了摆弄那些脆弱又顽固的草药,带着一种精准的控制力。
少年似乎没在意她眼中的怒火,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右腿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吸引。那箭矢几乎对穿,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周围漂亮的赤毛染成暗红一片。
“啧,这箭……”少年皱了皱眉,松开按着她后颈的一只手——但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固定着她,防止她暴起——然后动作麻利地解下自己背上那个小药篓,在里面快速翻找起来。
胡虹警惕地盯着他,喉咙里的低吼声因为力竭而变得断断续续。
只见少年掏出几样新鲜的草药,有止血的茜草、消炎的车前草,还有一种胡虹叫不出名字、带着奇异清香的紫色小花。他看也不看,将草药塞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苦涩的汁液可能让他咧了咧嘴,但他动作没停。
很快,他将嚼烂的、混合着唾液(在胡虹看来有点恶心)的草泥吐在手心,然后毫不犹豫地、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地,敷在了她右腿的伤口上。
“呜——!”
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胡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又想挣扎。但那少年似乎早有预料,按着她后颈的手微微用力,同时低喝:“忍着点!这‘紫云英’镇痛止血效果最好,就是刚敷上有点刺激。”
他的声音很近,呼吸拂过她耳边的绒毛。
那草泥敷上后,最初的刺痛过去,果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清凉感,火辣辣的痛楚似乎真的被压制了下去。而且,那少年敷药的动作非常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到箭杆,手指偶尔划过她受伤的皮肉边缘,带着一种……她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的,属于“善意”的温度。
夕阳的光线越来越暗,将他单薄的身影和蜷缩在药篓里的狐身重叠在一起,在粗糙的崖壁上投下一道模糊而相依的剪影。
胡虹怔住了。
她不再挣扎,也不再低吼。琥珀色的眼眸中的凶戾和警惕,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难以置信的柔软。
多久了?自从开启灵智,踏上修行路,她见过太多人类的贪婪、狡诈和恐惧。他们或是垂涎她的皮毛内丹,或是畏惧她的妖异力量,视她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就连同族之间,也多是竞争与提防。
可这个少年……他明明是个凡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他看到她这异于常狐的体型和灵性,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也不是贪婪,而是……治伤?
他难道不怕她是妖怪吗?他图什么?
各种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滚,最终都化作了眼眶里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顺着光滑的皮毛,精准地滴落在少年正小心翼翼为她调整草药敷料的手背上。
那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少年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药篓里的赤狐。
此刻,夕阳最后一缕金光恰好掠过,照亮了胡虹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凶狠,只剩下水光潋滟的委屈、疲惫,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像极了山间迷路的小兽。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无措,他看了看手背上那滴迅速变得冰凉的“狐泪”,又看了看狐狸湿润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为了打破这奇怪的气氛,故意用凶巴巴的语气说道:“现在知道哭了?刚才咬我的劲儿呢?”
他嘴上不饶人,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了。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角布条,开始笨拙但认真地为她包扎伤口,试图固定住那些草药,也稍微限制一下她的行动,免得箭伤恶化。
“你这伤……是被人用箭射的?”少年一边包扎,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看这箭矢,不是普通猎户用的……你招惹什么人了?不对,是招惹什么‘不是人’的东西了?”
胡虹心中一动,这少年竟有如此眼力?她无法回答,只能轻轻动了动没受伤的前爪,喉咙里发出细微的、近乎呜咽的声音。
“算了,问你你也不会说。”少年包扎好,打了个不算好看但很结实的结。他松开一直按着她后颈的手,试探性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看你这样子,也怪可怜的。今晚就在这药篓里将就一下吧,这断崖晚上风大,你带着伤乱跑,死路一条。”
胡虹没有躲闪他的触碰。那手掌温热,带着草药的清苦和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
少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然后将那个被她撞得歪斜的大药篓扶正,又往里铺了些柔软的干草,做成一个简易的窝。他小心地避开她的伤腿,将她连同身下垫着的布一起,抱进了药篓里。
“我叫曹旭。”他对着药篓里的狐狸说道,像是在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家住山下新溪镇,是个医师学徒。你……你好好待着,别给我惹麻烦,听到没?”
胡虹蜷在充满药草香和少年气息的窝里,仰头看着他。夜色开始弥漫,他的面容在暮色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子。
她没有回应,只是将下巴轻轻搁在药篓的边缘,闭上了眼睛。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加上失血和疲惫,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叫曹旭的人类少年,似乎……和别的人类,不太一样。
断崖彻底陷入了夜的怀抱,只有风声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甘的搜索声,但似乎暂时并未靠近这片区域。
曹旭靠在岩石旁,守着那个装着赤狐的药篓,从自己的小药篓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饼子,默默地啃了起来。他时不时警惕地望望四周,又低头看看药篓里那个呼吸逐渐平稳的赤色身影,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星光,开始一点点洒落,清冷地照耀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意外“邂逅”的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