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路的长安,虎贲军统领刘子温满门遭戮,唯余一双稚子下落不明。
雪野死寂,少年刘知背着昏沉的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冰粒刮过脸颊,呼吸凝成白雾,脚底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妹妹,别睡……”
他声音沙哑,一遍遍重复,不知是说给背后的妹妹,还是说给自己听的。父亲临死前的话刻在他心底,像盏将灭的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要是……能喝口热汤就好了。
这念头恍惚升起时,双腿终于承不住力,他栽进雪里,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仍用身子护住背上的妹妹。
“咯噔——”
车轮压雪声由远及近。
“小姐,路边有两个孩子昏倒了。”侍卫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车内沉默片刻,响起一阵轻咳,而后是稚气未脱却清晰的女声:“带上来吧。”
顿了顿,那声音又轻声补了句:
“天寒地冻的,别让他们冻坏了。”
“是。”
一双有力的大手拂开少年鬓边的雪,将两人抱了起来。车帘掀起一角,暖气混着药香溢出,很快又落下。
雪继续飘着,渐渐盖住来时的脚印。
“小姐……平白无故的,为何偏要救他们?”
马车内暖意氤氲,问话的是个挽双髻的侍女,名唤琳琅。她蹙着眉,语气里半是担忧半是不解。
车中坐着的主人,却只是个约莫十岁的女童。
她裹着一件碧色皮袄,身子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面色是久病的苍白,却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清亮。
她低低咳了两声,声音轻细似雪落:“看见他们……就像看见飘零的雪。接住了,便是缘分。”
顿了顿,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又道:“就当是……为我这身子,积一点微薄的善吧。”
琳琅闻言,立刻收了声,只小心地为她拢了拢衣襟:“好好好,奴婢不问了,小姐快歇着,仔细又伤神。”
苏见微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一旁昏睡的两个孩子身上。
那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模样,蜷缩着,偶尔发出不安的呓语。另一个男孩,年纪与自己相仿,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依旧紧锁,嘴唇抿成倔强的直线,仿佛正抵御着梦中无尽的严寒与惊恐。
她静静看着,没有说话,只将膝上的绒毯轻轻朝他们的方向挪了挪。
哎……也是个可怜之人。
刘知在漫长的黑暗里浮沉,寒意不知何时已被一层温软的暖意驱散。
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马车顶棚一片温润的棕黄木色。
不是冰冷的雪地。
这个认知让他陡然清醒,猛地坐起,牵动浑身酸痛:“我妹妹……!”
目光慌乱四扫,直到定格在身侧那个蜷缩的、呼吸平稳的小小身影上,他狂跳的心才被一根无形的线缓缓拽回原地。她还昏睡着,脸颊却有了些许血色。
“你醒了。”
一个平静稚弱的声音从旁传来。
刘知循声望去,这才看见对面坐着个宛如瓷偶般的小姑娘,裹在厚厚的碧色袄子里,面容苍白得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地望着他,像覆着薄冰的深潭。
“你是谁?” 他本能地向后微缩,背脊绷紧,声音里是强撑的戒备。
那眼神,让苏见微想起父亲猎苑中见过的受伤幼狼,明明瑟瑟发抖,却仍龇着乳牙,凶悍地守护着身后更脆弱的生命。
“我姓苏,名见微。”她并无不悦,只是轻轻将面前小几上的一只陶碗推近了些,“路遇风雪,见你们倒卧道旁。喝些热汤吧,驱驱寒。”
碗中腾起袅袅白气,带着勾魂摄魄的谷物暖香。
刘知的肚子不争气地低鸣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碗汤,喉结上下滚动。
挣扎片刻,对温暖的渴望终于压过了恐惧。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一颤。
随即,他双手捧起碗,再顾不得其他,仰头“咕咚咕咚”大口吞咽。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涌入胃腹,化作一股实实在在的热流,瞬间走遍僵硬的四肢百骸。
苏见微静静看着,见他喝得急,便微微侧过脸去,不再直视。一旁琳琅虽不明所以,也学着小姐的样子,悄然移开了视线。
没有人看他。
也没有人露出怜悯或探究。
直到碗底将尽,刘知动作才猛地顿住。
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陶碗,指节发白。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混进残汤里,晕开小小的涟漪。
一路奔逃的恐惧,灭门刻骨的剧痛,雪地濒死的绝望……所有被冰冻住的情绪,仿佛都被这一碗寻常的热汤烫开了裂口,再也无法囚禁。
真暖和啊。
这温暖,却痛得他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