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奇幻乐园时,已是深夜。
城市并未沉睡。霓虹灯将街道染成流动的彩色河流,铁盒子(林默现在知道它们叫“汽车”)依旧川流不息,行人反而比白日更多,衣着光鲜,笑语喧哗。
林默和苏清雪站在乐园出口,手中捏着那张写着“典当行”地址的纸片。纸片是从乐园垃圾桶旁捡到的,皱巴巴,印着几行小字和简易地图。
“东北方向……”林默对照着黑石感应中母亲沉睡之地的方位,“典当行也在城东,顺路。”
苏清雪点头,目光却警惕地扫视四周。这个世界的夜晚太亮了,亮得让她不安。那些高楼上闪烁的巨幅光影(她后来知道那叫“广告屏”),那些店铺里传出的震耳音乐,还有空气中弥漫的、与灵气截然不同的躁动能量——一切都让她本能地绷紧神经。
“先换钱。”林默说,“然后找个地方落脚。”
两人沿着街道向东走。林默尝试运转功法,发现混沌之气虽能调动,但消耗后恢复极慢——这个世界的“呆板之力”无法直接转化为混沌之气。佛力更是被压制在隐脉深处,几乎无法调用。魂烟之道倒是还能施展,但外放范围从三尺缩到了一尺半。
“此界法则,对我等压制甚大。”苏清雪低声道,“若遇强敌,战力恐不足三成。”
“所以更要小心。”林默握紧怀中黑石。石体温热,稳定地指向东北方向。母亲就在那里,沉睡在某个角落。这个念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身处异界的茫然。
走了约两刻钟,街道逐渐冷清。高楼大厦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老旧建筑,墙面斑驳,路灯昏暗。行人也稀少了,偶尔有醉汉歪歪扭扭走过,或蜷缩在角落的流浪汉。
纸片上标注的“诚信典当行”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店面很小,橱窗里摆着些旧手表、首饰、瓷器,玻璃上贴着“高价回收”的红字。
推门进去,门铃叮当作响。
柜台后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玩着发光的方板(林默后来知道这叫“手机”)。听到铃声,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当东西?”
林默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块碎银——约莫二两重,成色极好。这是青岚城林家铸的官银,底部有林家徽记。
老板接过,掂了掂,又用放大镜仔细看,还用牙咬了咬。“真银。”他放下,“不过现在没人用这个了。按国际银价算……嗯,给你折两千块吧。”
“两千?”林默记得乐园门票是二百八一张,这银子应该能换更多。
老板看出他的疑惑,撇嘴道:“小兄弟,你这银子纯度是不错,但没印记,谁知道是不是私铸?两千已经高价了。要不你去别家问问?”
林默与苏清雪对视一眼。他们确实急需用钱,且人生地不熟。最终,林默点头:“好。”
老板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粉红色的纸钞——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钱”。林默接过,数了数,二十张印着人头像的纸,每张写着“100”。
“这是两千。”老板又递过来一张卡片,“这是身份证复印件吧?登记一下。”
林默一愣。苏清雪反应快,淡淡道:“我们初来此地,证件遗失。”
老板狐疑地打量二人古装,但没多问——干这行,不该问的不问。他摆摆手:“那算了。下次有东西再来。”
走出典当行,林默捏着那叠纸钞,感觉轻飘飘的。二两上等官银,在青岚城能买一匹好马,在这里只换得二十张纸。
“此界物价,似乎颇高。”苏清雪道。
“先找住处。”林默看到街对面有块发光的牌子,写着“旅馆”二字。
旅馆前台是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女子。看到二人古装,她只是抬了抬眼皮:“钟点房还是过夜?”
“过夜。”林默学着之前游客的样子,抽出两张百元纸钞。
“一晚三百,押金两百。”女子收了钱,递过来一张房卡,“302,电梯在那边。”
所谓“电梯”,是一个会自己上下的小房间。林默和苏清雪走进去,门自动关上,然后一阵轻微失重感,再开门时,已在三楼。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会发光的小盒子(电视),还有一扇窗。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灯火绵延至天际。
苏清雪第一时间检查了整个房间——没有机关,没有阵法,也没有窥探的痕迹。她稍稍放松,坐在床边:“此界凡人,似乎不修武道,也不重防范。”
“但他们有另一种‘力量’。”林默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方块(手机充电器),“那种‘呆板之力’,被他们驯化到无处不在。你看这灯,”他按了按墙上的开关,顶灯亮起,“无需火石,无需灵力,一按即亮。”
苏清雪沉默片刻:“若此界凡人皆能驾驭此力,为何……他们看起来并不强大?”
这正是林默也在思考的问题。这个世界有如此精妙的造物,但个体似乎很脆弱。白天在乐园,他看到孩童摔倒会哭,老人行走缓慢,人们生病要去“医院”——一个类似医馆但更大的地方。
“或许,他们的力量不在于个体,而在于……集体。”林默想起那些高耸的建筑、飞驰的汽车、还有乐园里精密的器械,“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千万人通过某种秩序组合起来,就能做到。”
他走到窗边,望着夜景:“就像这些光。在青岚城,夜间照明需烛火油灯,富户才能用得起夜明珠。但在这里,最普通的百姓家中,一按开关就有光。这不是个人的强大,是……文明的强大。”
苏清雪若有所思。
夜深了。两人轮流守夜——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苏清雪先睡,林默坐在窗边,尝试运转功法。
混沌之气在体内缓缓流转,但外界灵气稀薄到近乎于无,修炼事倍功半。他转而内视,观察脊椎处那条隐脉缝隙。缝隙中,暗金混沌之气与淡金佛力如两条细流,并行不悖。黑石静静悬浮在气海上方,散发着温润的金光。
母亲……就在这座城市某处沉睡。
黑石是钥匙,也是坐标。
明天,就去寻找。
第二天清晨,两人离开旅馆。
用剩下的钱,他们在路边小摊买了两种叫“煎饼果子”的食物——面饼裹着薄脆和酱料,味道奇特但能果腹。又买了份地图(纸质的,这个世界也有这种古老的东西),研究城东北区域。
地图显示,城东北有一片老工业区,二十年前工厂搬迁后逐渐废弃,如今多是仓库和待拆迁的老楼。那片区域被标注为“待开发”,居民很少。
“母亲沉睡之地,应该就在那里。”林默指着地图上一片空白区域。黑石的感应越来越清晰。
他们搭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种巨大的铁盒子,载着许多人沿着固定路线行驶。投币两元,就能坐很远。林默和苏清雪坐在后排,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那么新奇:路边闪烁的红绿灯,穿着统一服装在街边做操的老年人,橱窗里会自己转动的模特,还有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会动的画面(电影预告片)。
苏清雪忽然轻声道:“此界虽无灵气,但……有一种生机。”
林默看向她。
“你看那些人。”苏清雪指着窗外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一个牵着狗慢跑的中年男人,一群背着书包嬉笑的学生,“他们脸上没有朝不保夕的惶恐,没有对强者的畏惧。他们只是……活着。”
在青岚城,在云澜宗,甚至在北疆,普通人活得小心翼翼。武者横行,宗门割据,妖兽出没,一次冲突就可能家破人亡。但在这里,人们似乎有一种笃定的安全感——尽管他们个体脆弱。
“因为秩序。”林默说,“这个世界的‘秩序’,保护了弱者。”
公交车到站。两人下车,眼前景象一变:高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旧厂房、生锈的铁门、斑驳的围墙。街道空旷,杂草从水泥裂缝中钻出。远处有烟囱耸立,但不再冒烟。
这里就是城东北废弃区。
黑石开始发烫。
两人循着感应深入。越往里走,越是荒凉。废弃的工厂像沉睡的巨兽,窗户破碎,墙皮剥落。偶尔有野猫窜过,或乌鸦在电线杆上啼叫。
走了约半个时辰,黑石的感应达到顶峰。
前方是一座废弃的纺织厂。铁门虚掩,锈迹斑斑。厂区空旷,地上散落着废纱锭和生锈的机器零件。主厂房是一栋三层红砖楼,窗户全碎,像空洞的眼睛。
黑石指引的方向,就在这栋楼里。
林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铁门。
吱呀——
声音在空旷厂区回荡。
厂房内部很大,挑高足有五丈。阳光从破碎的屋顶漏下,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地上堆着废弃的纺织机,蛛网密布。
而在厂房中央,最粗的那道光柱下——
有一具冰棺。
透明的冰棺,冒着丝丝寒气。棺中躺着一名女子,看起来三十许岁,面容与林默有七分相似。她穿着淡青色长裙,双手交叠在胸前,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冰棺周围,刻着复杂的阵法纹路。纹路已经黯淡,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封印阵法。
“母亲……”林默声音发颤。
他一步步走近。黑石从怀中飞出,悬浮在冰棺上方,金光洒落,与冰棺产生共鸣。冰棺微微震动,表面的冰层开始出现细密裂纹。
苏清雪按住剑柄,警惕四周。但厂房内除了他们,再无他人。
林默走到冰棺前,伸手触摸棺盖。冰冷刺骨,但棺中女子的面容那么熟悉——他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母亲,我来了。”他轻声道。
黑石金光大盛!
冰棺轰然碎裂!
棺中女子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带着初醒的茫然,然后聚焦在林默脸上。她嘴唇微动,声音轻如叹息:“默儿……”
“母亲!”林默跪倒在棺前,泪水终于滑落。
苏映雪——林默的母亲,守界一族的最后传人——缓缓坐起。她看起来虚弱,但眼神逐渐清明。她伸手,轻抚林默的脸颊:“长大了……”
“母亲,您……”林默有千言万语想问。
苏映雪却摇摇头,看向一旁的苏清雪:“这位是?”
“云澜宗,苏清雪。”苏清雪抱拳行礼。
“苏?”苏映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你是苏墨的……”
“晚辈曾受苏墨前辈指点。”苏清雪道。
苏映雪点点头,又看向林默:“默儿,时间不多。我沉睡三十年,封印已近崩溃。异魔的触须,已经伸到此界了。”
她站起身,虽然虚弱,但身姿挺拔:“这里是‘锚点’——两个世界的交汇处。三十年前,我在此封印了一道小型裂隙,但代价是陷入沉睡。如今,裂隙又开始松动了。”
她指向厂房深处。那里看似只是一面墙,但在林默魂烟感知中,墙后空间扭曲,有细微的黑暗能量渗出。
“我们必须加固封印。”苏映雪道,“但我的力量尚未恢复。默儿,你已觉醒血脉,黑石也认可了你。现在,我需要你帮我。”
“怎么做?”林默毫不犹豫。
“跳舞。”苏映雪说。
林默一愣。
苏清雪也怔住了。
“不是寻常舞蹈。”苏映雪解释,“守界一族有一种仪式舞蹈,名为‘界缘之舞’。通过特定的步伐、韵律与呼吸,能与世界本源共鸣,加固时空结构。这是最温和也最有效的封印之法。”
她走到厂房中央,脚下轻点。灰尘散开,露出地面刻着的古老阵图——那正是界缘之舞的舞谱。
“此舞需两人共舞,阴阳相济。”苏映雪看向林默和苏清雪,“我体力不支,只能引导。你们来跳。”
林默和苏清雪对视一眼。
“我……不会跳舞。”林默实话实说。
“我也不会。”苏清雪脸颊微红。云澜宗只教剑舞,那是杀伐之术,与仪式舞蹈截然不同。
“跟着我。”苏映雪微笑,“界缘之舞,不在形似,而在神合。你们只需放松,感受彼此的呼吸,感受这片土地的心跳。”
她开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旋律空灵,仿佛来自时空尽头。
随着歌声,地面阵图亮起微光。
林默深吸一口气,向苏清雪伸出手。
苏清雪迟疑一瞬,将手放入他掌心。
触手温凉。
苏映雪的歌声指引着他们。第一步,左脚前踏;第二步,右脚画弧;第三步,旋转……
起初生涩,但很快,某种韵律自然流淌。林默发现,这舞蹈的步伐暗合某种呼吸法,一呼一吸间,体内混沌之气随之流转。苏清雪也察觉,舞步与云澜宗基础心法有相通之处。
他们开始旋转。
厂房中央,光柱之下,两个身影翩翩起舞。没有音乐,只有苏映雪的哼唱和彼此的呼吸声。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金色的雪。
林默看着苏清雪。她平日冷若冰霜的脸,此刻在光中柔和下来。眉心那点朱砂痣,红得惊心。她的手在他掌心,她的气息与他同步。
一步,一旋,一仰,一回。
舞步越来越流畅。地面阵图的光芒越来越盛,逐渐蔓延至整个厂房。墙后那扭曲的空间,开始稳定下来。
苏清雪也看着林默。这个曾经被所有人抛弃的少年,此刻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坚定与温柔。他的手掌温暖,他的引导轻柔,他的气息……让她安心。
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肩负的重任。此刻只有舞步,只有彼此,只有这古老歌谣中流淌的永恒韵律。
苏映雪看着他们,眼中含泪,嘴角含笑。
界缘之舞,本是守界一族祭祀天地、加固封印的仪式。但它还有另一个名字——
同心之舞。
舞者心意相通,舞步便永无止境。舞不停,缘不断,封印永固。
厂房内,光芒越来越盛,将三人笼罩。墙后的空间裂隙,在舞蹈中缓缓弥合。
而林默和苏清雪,依旧在旋转。
一步,一旋。
一呼,一吸。
仿佛可以这样一直跳下去,跳到时间尽头。
舞步优美,没有尽头。
幸福,似乎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