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城,林家演武场。
初冬的晨光刺破薄雾,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今日是林家一年一度的“启脉大典”,十六岁的族中子弟将在此觉醒武道天赋,决定一生的命运。观礼台上坐满了族老与宾客,台下黑压压一片,少年们身着统一的青色劲装,神色或紧张或期待。
林默站在队伍末尾,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今年刚满十六,是家主林震霆第三子。按理说,身为嫡系,他本该站在最前排,享受众人瞩目。但此刻,无人将目光投向他——一个三年前在“淬骨测试”中被判定为“武道绝缘体”的废物,能站在这里已是家族仁慈。
“下一个,林峰!”
主持仪式的三长老声音洪亮。只见一名剑眉星目的少年昂首上前,将手按在广场中央的“测脉玄晶”上。晶石嗡鸣,骤然爆发出璀璨的青色光华,光柱冲天而起,足有三丈之高!
“开脉三重!好!好!”三长老抚掌大笑,“不愧是家主长子!”
观礼席上一片赞叹。林峰收回手,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末尾的林默,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林默垂下眼帘。
他知道那目光的含义。三年前,同样是这块测脉玄晶,当他的手掌按上去时,晶石黯淡无光,连最微弱的涟漪都未泛起。主持仪式的二长老当场宣布:“经脉淤塞,窍穴闭合,终身无法凝气——武道绝缘体。”
那一刻,父亲林震霆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
母亲早逝,父亲对他本有厚望。林家以武立族,在这片“以力为尊,等级森严”的高武世界,没有修为便意味着失去一切。从那以后,他在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嫡子院落搬到了最偏僻的西厢,每月例钱减半,连仆役都敢在背后窃语。
“武道绝缘体……可惜了那身好皮囊。”
“听说他每日还在后山练拳?真是痴心妄想。”
“没有经脉,练到死也就是个力气大点的凡人罢了。”
这些议论,林默听得太多。但他从未停止过修炼。
每天寅时,当整个林家还在沉睡,他已出现在后山断崖。没有内息,便锤炼筋骨;无法引气,便苦练招式。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打烂了十七个沙袋,磨破了无数双布鞋,双拳结满厚茧,掌骨甚至因过度击打而微微变形。
因为他记得母亲临终前的话:“默儿,武道之途……从无‘绝路’。”
“下一个,林默。”
三长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不耐。
全场目光终于聚焦过来。好奇、讥讽、怜悯……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林默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这段不过二十丈的距离,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
他能听见窃窃私语:
“他还真敢上去?”
“自取其辱罢了。”
“三年前不够丢人么?”
林默在玄晶前站定。这是一块半人高的透明晶石,内部有云雾状流光游走,据说能感应人体经脉与天地灵气的共鸣程度。他将右手缓缓贴上晶面——冰凉,光滑。
一秒。
两秒。
三秒。
晶石毫无反应,连最基础的白光都未亮起。
死寂。
然后,低低的嗤笑声从某个角落响起,迅速蔓延开来。观礼台上,父亲林震霆闭上了眼睛,手指攥紧了座椅扶手。三长老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宣布结果——
“且慢。”
一个清冷的女声忽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观礼台东侧,一位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缓缓起身。她约莫双十年华,面容清丽如雪,眉心一点朱砂痣,气质出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衣襟上绣着的银色云纹——那是“云澜宗”的标志!
青岚城只是边陲小城,而云澜宗,却是统御三州之地的庞然大物,宗门内宗师辈出,甚至有传闻说存在超越宗师境的古老存在。这样的人物,怎会出现在林家启脉大典?
“这位是云澜宗外门执事,苏清雪仙子。”大长老连忙起身介绍,态度恭敬,“仙子有何指教?”
苏清雪目光落在林默身上,细细打量片刻,才开口道:“测脉玄晶只能测‘显脉’。但古籍有载,世间有亿万分之一者,天生‘隐脉’。”
“隐脉?”三长老愕然。
“不错。隐脉深藏于骨髓脏腑之间,寻常手段无法探测,初期修炼艰难百倍,往往被误判为废体。”苏清雪缓步走下观礼台,来到林默面前,“但一旦以特殊功法‘凿开’隐脉,修炼速度将一日千里,同阶战力远超常人,甚至……可越级而战。”
最后四个字,让全场哗然!
越级而战!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高等级能压制低等级”的武道世界,能越级者皆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若林默真是隐脉……
“不过,”苏清雪话锋一转,“隐脉开启需要‘洗髓灵液’冲刷,过程痛苦无比,犹如千刀万剐。且隐脉修行功法早已失传,我云澜宗也只有半部残卷。更重要的是——”
她凝视林默的双眼:“即便成功开启,隐脉修行者也比常人更容易‘走火入魔’,因为隐脉吸收灵气过于狂暴,心神稍有不稳,便是经脉尽碎、爆体而亡的下场。”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传遍全场:“林默,你若真是隐脉,可愿随我回云澜宗?我给你一个机会,但这条路,九死一生。”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林默身上。
父亲林震霆猛地睁眼,嘴唇微动,却未出声。兄长林峰眉头紧皱,眼神复杂。族老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林默的手还按在冰凉的玄晶上。
三年冷眼,三年苦修,三年在绝望中挥出的每一拳……此刻都在脑海中翻涌。他想起母亲苍白的面容,想起后山断崖呼啸的风,想起每一个汗水浸透衣衫的黎明。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清雪。
“我愿。”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苏清雪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好。三日后,我来接你。这三日,你可与家人告别,也好好想想——一旦踏上此路,便无回头可能。”
她转身离去,月白裙摆拂过青石,如流云过隙。
仪式继续,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不在测脉上。林默默默退到一旁,感受着那些陡然变得复杂的目光:有嫉妒,有怀疑,有重新估量的审视,也有依旧不变的轻蔑。
是夜,西厢小院。
林默收拾着简单的行囊。其实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换洗衣物,母亲留下的一枚平安扣,还有一本翻烂了的《基础锻体诀》——这是他唯一的修炼功法,凡俗武馆都能买到的大路货色。
窗外忽然传来叩击声。
打开门,竟是父亲林震霆。他独自一人,未带随从,手中提着一个古朴的木盒。
“父亲。”林默躬身。
林震霆走进屋内,目光扫过简陋的陈设,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沉默良久,才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
林默依言打开。盒内铺着红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石质非金非玉,表面粗糙,布满天然孔洞,在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林震霆声音低沉,“她临终前交代,若你成年后仍执意追寻武道,便将此物交给你。她说……此物与你的身世有关。”
“我的身世?”林默一怔。他自幼便知母亲并非青岚城人士,而是父亲年轻时游历在外带回来的,关于她的过去,家族中讳莫如深。
林震霆没有解释,只是道:“滴血上去。”
林默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黑色石头上。血珠渗入石孔,消失不见。下一刻,黑石微微震颤,表面孔洞竟亮起微弱的金色纹路,但转瞬即逝,恢复如常。
“果然……”林震霆喃喃,神色复杂,“你母亲说过,唯有她的血脉,才能唤醒此石。但它究竟是什么,有何用处,她未及细说便……”他顿了顿,“你带上它吧。去了云澜宗,一切小心。”
“父亲,”林默忽然问,“母亲她……究竟是什么人?”
林震霆转身望向窗外夜色,良久才道:“她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比云澜宗更古老、更强大的地方。但她选择了隐瞒一切,与我在这青岚城平凡度日。她只说过,若你注定不凡,该来的总会来。”
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力道很重:“明日,去祠堂给你母亲上柱香。后日……我送你出城。”
父亲离去后,林默握着那块黑石,久久不能平静。
血脉?身世?母亲从未提及的过去像一团迷雾。他将黑石贴身收好,冰凉的石体贴着胸口,却隐隐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次日黄昏,林家祠堂。
香烟袅袅,牌位林立。林默在母亲“苏婉”的灵位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灵位很简单,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籍贯,仿佛刻意抹去了所有来历。
“母亲,”他低声说,“我要走了。去云澜宗,走您说的那条……没有绝路的路。”
话音未落,祠堂侧门忽然被推开。
林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心腹护卫。他挥手让护卫守在门外,独自走到林默身边,目光落在母亲灵位上,嘴角扯了扯。
“三弟,真是恭喜啊。”语气听不出喜怒,“隐脉天才,云澜宗青睐,一步登天。”
林默起身:“大哥。”
“别叫我大哥。”林峰忽然冷下脸,“你以为苏仙子真是看中你的天赋?她不过是需要一個实验品!云澜宗那半部隐脉功法,过去三十年找过七个所谓‘隐脉’者修炼,结果呢?三个爆体而亡,两个经脉尽废成了白痴,一个走火入魔杀了全家最后被宗门处决——只有一个勉强活下来,但也止步于开脉境,终身再难寸进!”
林默瞳孔一缩。
“你以为父亲为何不阻拦?因为他知道,留在林家,你一辈子是个废物;去了云澜宗,至少有一线渺茫生机——虽然这生机,和送死无异。”林峰逼近一步,压低声音,“但我不会让你去。”
“为何?”
“因为你若真成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将来回来,我这长子之位,还能坐得稳么?”林峰眼中寒光闪烁,“一个被家族放弃的废物弟弟,突然变成能越级而战的天才……那些族老会怎么想?父亲会怎么想?”
林默沉默。他早知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对自己并无亲情,但如此直白的杀意,还是第一次。
“所以,”林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供桌上,“这瓶‘散功散’,无色无味。明晚家宴,我会亲自给你斟酒。你喝下去,武功尽失,自然去不了云澜宗。放心,死不了,只是从此连那点蛮力都不会有,安安分分当个普通人。”
他笑了笑,那笑容冰冷:“你若不肯……祠堂夜深人静,发生点‘意外’,也很正常。毕竟,一个废物练功走火,暴毙而亡,谁会在意呢?”
说完,他转身离去。两名护卫冷冷瞥了林默一眼,随他消失在门外。
祠堂重归寂静,只有香火明明灭灭。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那瓶散功散,又望向母亲灵位。灵位上的名字在烟雾中模糊,仿佛母亲正在某处静静凝视着他。
他忽然想起昨夜黑石传来的暖意。
伸手入怀,握住那块石头。这一次,暖意更明显了,甚至隐隐有规律的搏动,仿佛……心跳。
“母亲,”他轻声说,“这就是您说的‘该来的’么?”
没有回答。只有穿堂风过,吹得长明灯焰摇曳不定。
他将散功散收入袖中,最后看了一眼灵位,转身走出祠堂。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前方是家族的深宅大院,是明晚未知的宴席,是三日后通往云澜宗的路——也可能是黄泉路。
但林默的脚步很稳。
三年淬骨,千日挥拳,他早已学会在绝境中寻找那一线光。隐脉也好,实验品也罢,阴谋杀机,前路凶险……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
一个向这个世界证明“武道绝缘体”也能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
一个去探寻母亲遗留的谜团、揭开自己身世真相的机会。
夜色渐浓,他握紧胸口的黑石,那搏动般的暖意似乎与自己的心跳逐渐同步。
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