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的深冬,上海老城厢的一条窄巷里,“德馨斋”的木牌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铺子门楣上挂着的红灯笼早已褪色,却依旧固执地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
铺子里,木屑纷飞。陈敬之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布满刻痕的红木案前,手里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刻刀,正小心翼翼地雕琢着一方砚台。
他是沪上有名的木雕匠人,一手微雕技艺出神入化,能在方寸木头上刻出《清明上河图》的全貌。
可如今,战火纷飞,没人再有心思赏玩这些雅致玩意儿,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只能靠着偶尔帮人修补旧物勉强糊口。
“哐当”一声,铺子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寒风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吹得案上的图纸簌簌作响。
三个穿着日军军装的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军官留着一撮仁丹胡,目光贪婪地扫过铺子里的木雕摆件,最后落在了案头那方尚未完工的“九州山河砚”上。
“你的,这个,大大滴好!”仁丹胡指着砚台,操着生硬的中文,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蛮横,“皇军征用,给你,钱!”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军票,甩在案上。
陈敬之的手猛地一顿,刻刀在砚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怒火,声音沙哑却坚定:“这方砚台,不卖。”
“八嘎!”仁丹胡脸色一沉,拔出腰间的军刀,刀尖抵在陈敬之的喉咙上,“你的,敢违抗皇军?”
陈敬之挺直了脊背,丝毫不惧:“这砚台,刻的是我泱泱中华的山河,岂能落入你们这些侵略者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匆匆跑了进来,是隔壁铺子的老板王掌柜。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拉住仁丹胡的胳膊,赔着笑脸道:“太君息怒,太君息怒!陈师傅年纪大了,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仁丹胡冷哼一声,收了军刀,却依旧死死盯着那方砚台:“限你三天,把这砚台打磨好,送到司令部!不然,烧了你的铺子,杀了你全家!”
说完,三个日军士兵扬长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瑟瑟发抖的王掌柜。
王掌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叹了口气道:“陈老弟,你这又是何苦呢?日军是什么人?那是豺狼啊!你跟他们硬碰硬,不是找死吗?”
陈敬之看着案上的砚台,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道划痕,眼眶泛红:“老王,你不懂。这砚台,是我花了三年心血才雕成的,刻的是泰山、黄河、长江……是我们的国啊!”
“我就算死,也不能让它落在日军手里!”
王掌柜沉默了,他看着陈敬之布满老茧的双手,看着案上那些栩栩如生的木雕,心里也跟着发酸。
他知道,陈敬之这辈子,就守着这门手艺,守着这份匠心。
“可日军的话,你也不能不听啊。”王掌柜叹了口气,“他们说得出做得到,三天后要是交不出砚台,你这铺子,还有你的家人……”
陈敬之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里屋卧病在床的妻子,想起了还在学堂读书的儿子。他不能死,更不能连累家人。
可他也不能把这方砚台交给日军。
怎么办?
陈敬之的目光落在了案头的一把旧刻刀上。那是他师父传给他的,刀身上刻着“匠心守国”四个字。
师父临终前曾说:“敬之,手艺是根,家国是魂。丢了根,丢了魂,人就活不成了。”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王掌柜前几天偶然提起的绯色典当。
那个藏在租界深处的老洋房,能实现任何愿望,代价却是典当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或许……还有一条路。”陈敬之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掌柜愣了愣,随即脸色惨白:“陈老弟,你不会是想去找那个绯色典当吧?那地方邪门得很,传闻去典当的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没得选。”陈敬之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沉重,“只要能保住这方砚台,保住我的家人,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
当晚,陈敬之揣着那把祖传的刻刀,独自走进了租界的僻静小巷。
老洋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暗金烛火摇曳,货架上的旧物泛着淡淡的绯色光晕,神秘而诡谲。
绯澜正坐在欧式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木雕小像,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瞳仁落在陈敬之身上,目光在他手里的刻刀上稍作停留。
“你想要什么?”绯澜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陈敬之走到阁楼中央,对着绯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疲惫,却异常坚定:“我要保住我的砚台,不让它落入日军手中。”
“我要护住我的家人,不让他们受到伤害。我愿意典当我的一切,只要你能帮我!”
绯澜放下木雕小像,指尖轻轻敲击着茶几,语气平淡无波:“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你的手艺。你靠这双手,雕出山川湖海,雕出人间百态,这门微雕技艺,是你毕生的心血,是你作为匠人的灵魂。”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典当它,你可以让日军在三天后彻底忘记这方砚台的事,还能让你的家人平安无恙。你的砚台会被一个爱国收藏家买走,妥善保管。”
“但代价是,典当之后,你会彻底失去雕刻的能力,双手会变得笨拙,再也握不稳刻刀,记不清任何雕刻技法。”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拿起刻刀,再也不能雕琢出任何一件作品。”
陈敬之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刻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手艺?那是他的命啊!
是师父传给他的根,是他守了一辈子的魂!
没有了手艺,他就不再是那个名动沪上的陈匠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雕出过无数精美的作品,曾赢得过无数人的赞誉。
可如今,为了保住砚台,保住家人,他只能放弃它。
“我愿意。”
三个字,从陈敬之的嘴里缓缓吐出,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手艺虽重,可家国更重。我守了一辈子的匠心,如今能用它,换得山河砚无恙,换得家人平安,值了!”
绯澜看着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指尖一点茶几,一份契约、一支朱砂笔和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凭空出现。
“一旦签下契约,你会立刻失去雕刻能力,且不可逆。”绯澜提醒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往后的日子,你再也不能拿起刻刀,再也不能看到自己亲手雕琢的作品。”
“我想清楚了。”陈敬之拿起朱砂笔,指尖因激动微微颤抖,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刻刀上,心中默念,“师父,弟子不孝,没能守住您传下来的手艺,可弟子守住了匠心,守住了家国,您会原谅我的吧。”
契约签下的瞬间,陈敬之只觉双手一阵麻木,脑海里那些烂熟于心的雕刻技法,像是被抹去了一般,变得模糊不清。
他尝试着拿起刻刀,却发现手指笨拙得连刀都握不稳,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知道,他的手艺,没了。
绯澜指了指茶几上的护身符,语气依旧平淡:“把这个戴在你儿子身上,可保他平安。三天后,会有人来买走你的砚台,你只管放心。”
陈敬之拿起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对着绯澜深深一揖:“多谢。”
他转身走出老洋房,夜色正浓,寒风卷着落叶,打在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虽然笨拙,却仿佛握住了沉甸甸的希望。
回到铺子,陈敬之把护身符戴在儿子的脖子上,又把那方山河砚小心翼翼地收进木箱里。
妻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道:“老头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陈敬之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我很好。”
他没有告诉妻子真相,他怕她担心。
三天后,果然有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来到了铺子。他自称是爱国收藏家,愿意出高价买下那方山河砚。
陈敬之没有要钱,只叮嘱道:“先生,这砚台刻的是我中华山河,还望您妥善保管,切勿让它落入外人之手。”
男人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陈师傅放心,我定会将它藏于密室,待抗战胜利之日,再将它公之于众,让世人一睹我中华匠心。”
男人走后,日军果然没有再来找麻烦。
仿佛他们真的忘记了那方砚台,忘记了这个小小的木雕铺子。
陈敬之的日子恢复了平静。他不再雕刻,每天只是坐在铺子门口,晒晒太阳,看看街景。
偶尔,他会拿起那把祖传的刻刀,却再也握不稳,只能无奈地放下。
王掌柜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满是心疼:“陈老弟,你后悔吗?”
陈敬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眼神坚定:“不后悔。我虽然失去了手艺,可我保住了山河砚,保住了家人。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而且,我还可以教孩子们认木头,讲木雕的故事。只要这门手艺的魂还在,就总有一天会传下去。”
从那以后,窄巷里的孩子们,经常会围在陈敬之的身边,听他讲那些关于木雕的故事,讲那些关于匠心与家国的传说。
绯色典当的老洋房里,绯澜站在货架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个崭新的容器——那是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着一把小巧的刻刀,正是陈敬之典当的手艺。
腕间的古玉珏纹路又清晰了几分,泛着淡淡的绯色光晕。
窗外,雪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窄巷的青石板上。
孩子们的欢笑声,顺着风飘了进来,清脆而响亮。
“匠心刻骨,国魂永存。”绯澜轻声呢喃,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敬佩,“失去手艺,却守住了匠心与家国,值得吗?”
她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炮声,却也夹杂着孩子们的读书声。
那声音,像是一缕微光,照亮了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
老洋房的烛火依旧摇曳,映着绯澜旗袍包裹的妖娆身影。
她静静等待着,下一个带着执念而来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