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冰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顶层练习室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流光溢彩的繁华，而窗内，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少年粗重的喘息。
穆祉丞再一次在那个该死的转身动作上卡了壳。
他的左脚踝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在高速旋转的离心力下，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练习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仰面躺着，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射灯，眼神里混杂着烦躁、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
那道视线不是嘲笑，也不是怜悯，甚至没有温度。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团沉静的水，无声无息地包裹着他所有的狼狈。
穆祉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膝盖传来一阵钝痛，但他没理会，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重新站回了起始位置。
音乐再次响起，是那首他们即将在下个月公演的主打歌。节奏强劲，鼓点密集。
就在他喘着气，准备开始第十五遍尝试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靠近。
王橹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和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白毛巾。他没有看穆祉丞，目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练习室的音乐声：
“师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沙哑，“这个动作……我刚才也没太跟上，节奏有点抓不准。”
穆祉丞停下动作，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王橹杰的舞蹈实力他是知道的。虽然不像自己专攻舞蹈，但作为四代里的主舞担当，他的基本功扎实得可怕，肢体协调性更是顶尖。绝对不至于，连这种基础的走位衔接都跟不上。
这理由拙劣得近乎敷衍。
王橹杰将水和毛巾递过来，依旧没有抬头与他对视，只是轻声说：“你带着我一起练，行吗？”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他不是来炫耀，也不是来同情，而是找了一个如此拙劣又让人无法拒绝的借口——我需要你的帮助。
穆祉丞看着他递过来的水和毛巾，又看看他低垂着的、睫毛轻轻颤动的眼睛，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不用”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确实渴了，喉咙里像是着了火。他也确实需要擦汗，黏腻的感觉让他烦躁。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在这个角落重复失败的感觉，糟糕透了。
他沉默地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暂时浇灭了些许烦躁。然后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和脖子，毛巾上还残留着王橹杰掌心的温度，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洗衣液味道。
“随便你。”他最终闷闷地吐出三个字，算是默许。
音乐再次响起。
穆祉丞重新开始动作，王橹杰就安静地跟在他侧后方，模仿着他的步伐。起初，穆祉丞还有些别扭，动作放不开，总觉得身后跟着一个影子，时刻准备着记录他的失误。
但很快，他发现王橹杰似乎是真的在某些衔接处有些迟疑。比如那个让他摔了无数次的转身，王橹杰也会稍微慢半拍，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寻找重心。
穆祉丞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牵引过去。
他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放慢一点速度，甚至在某个转身时，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低声提醒了一句：“这里，脚要再打开一点。”
声音不大，但在音乐间隙里格外清晰。
“嗯。”王橹杰在他身后应着，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别的什么，他努力调整着步伐，虽然还是有些生涩，但明显比刚才顺畅了。
一遍，两遍，三遍……
有了一个人在旁边陪着，那种被公开处刑的孤立感奇异地消散了。穆祉丞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去想明天的考核，不再去想那些苛刻的评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音乐，和身后那个同样认真、同样流着汗的身影。
肌肉记忆开始苏醒。
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准确，每一个肢体的延展都像是在呼吸。他甚至能分神去注意身后那个身影——王橹杰很专注，专注到连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都顾不上去撩。他的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红，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
当第二十遍结束，音乐停下时，穆祉丞终于完美地完成了整套动作。
他微微喘着气，靠在把杆上，感觉胸口的郁结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舒畅。
“谢谢师兄。”王橹杰在他身后轻声说，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不稳。
穆祉丞转过身，第一次在那场尴尬的“表白未遂”事件后，如此直接地、认真地看向王橹杰。
灯光下，王橹杰的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窗外的星光。那里面没有他预想的算计或得意，只有一种单纯的、因为共同完成了一件事而产生的满足感。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客气”，或者“你也不赖”。
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也练得不错。”
说完，他便拿起自己的水杯和外套，转身走向休息区，心里那片混乱的迷雾，似乎因为这一段意外的共同加练，而被搅动得更加难以看清。
王橹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去。
他默默弯腰，捡起了穆祉丞刚才随手扔在地上的那条毛巾。毛巾的一角还带着湿气和温度，那是穆祉丞刚才擦过汗留下的。
他将毛巾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奇怪的快进键。
穆祉丞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感到困扰，一种柔软的、带着负罪感的困扰。
他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那个安静的身影。在公司走廊，在食堂，在录制现场的后台，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王橹杰所在的方向。
他会看到王橹杰在角落里默默啃着包子当早餐，会看到他在游戏环节里因为被队友起哄而露出窘迫又害羞的表情，还会看到他训练结束后，一个人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个微小的手部动作，直到完美。
最让穆祉丞感到“危机”的，是张峻豪的态度。
那天在宿舍，穆祉丞正拿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他和王橹杰的聊天界面，他删删改改了半天，最后只发过去一个“早点睡”。
张峻豪打完一把游戏，摘下耳机，凑过来一眼就看到了穆祉丞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哟，”张峻豪拖长了语调，一脸坏笑，“跟谁发信息呢？这么慎重？该不会又是给王橹杰发‘晚安’吧？”
穆祉丞像被烫了手一样，猛地锁上了屏幕，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什么呢你，谁给他发晚安。”
“少来。”张峻豪一屁股坐在他床上，拿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老穆，你这人就是别扭。以前王橹杰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你嫌烦，觉得人家粘人，现在人家‘知进退’了，不天天围着你转了，你倒反而不习惯了？”
穆祉丞的心事被一语道破，他有些恼羞成怒：“谁不习惯了？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最近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张峻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对谁都挺好的，挺周到的？不像以前只围着你一个人转？”
穆祉丞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确实觉得有点怪。以前王橹杰的目光像是一束聚光灯，只打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那束光散开了，变成了漫天的星光，温柔地照耀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会记得张函瑞喜欢喝什么口味的奶茶，会在张桂源搬东西吃力时默默搭把手，甚至在团综里，也会耐心地照顾到每一个队友的情绪。
他变得无可挑剔，变得人见人爱。
可穆祉丞心里，却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什么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
张峻豪看着穆祉丞那副纠结的样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还不明显？他在追你啊，哥们儿。用他自己的方式。以前是‘我喜欢你，所以我要黏着你’，现在是‘我喜欢你，所以我要成为更好的人，好到能配得上你’。”
“他这是在给你空间，也是在等你。”张峻豪拍了拍穆祉丞的肩膀，“倒是你，老穆，你在这儿纠结什么？你要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干脆点，把话挑明了，别给人家希望。你要是……啧，你自己想清楚。”
穆祉丞哑口无言。
把话挑明？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很不舒服。他做不到。他舍不得打破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哪怕这种平衡让他感到窒息。
于是，局面就这样僵持着。
王橹杰用他沉默的方式，固执地进行着一场一个人的战争。他不再逼迫穆祉丞给出答案，只是用自己的行动，一点一滴地渗透进穆祉丞的生活。
而穆祉丞，则在这场他被迫卷入的、无声的追求里，心乱如麻，进退维谷。
他习惯了被目光追随，却不习惯被如此具体而沉默地爱着。那片他试图忽略的潮汐，并未因他的回避而退去，反而以一种更深入、更渗透的方式，漫过了他心防的堤岸。
公演前的最后一次联排，是在一个巨大的演播厅里。
舞台效果绚丽夺目，烟雾、灯光、升降台，一切都像是梦境。
穆祉丞和王橹杰的双人舞环节，是整场演出的高潮。
在后台候场时，穆祉丞有些紧张。他不断地检查自己的鞋带，整理自己的服装，手指微微发凉。
“师兄。”
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背，轻轻按了一下。
穆祉丞抬起头，撞进王橹杰那双清亮的眼睛里。
王橹杰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剥开包装纸，塞进了穆祉丞的嘴里。
甜腻的奶香瞬间在口腔里化开，带着可可的微苦，还有一丝属于王橹杰指尖的暖意。
“补充点糖分，”王橹杰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别紧张，就跟练习室里一样就好。”
穆祉丞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王橹杰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背影挺拔而安静。
那一刻，穆祉丞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习惯王橹杰对别人好。
他是无法忍受，王橹杰对他，和对别人，是一样的好。
那种被独一无二地、专注地凝视和对待的感觉，不知何时，早已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他上了瘾。如今那股特殊的暖流似乎分散开来，不再独独温暖他一人，他心里那点隐秘的角落，便开始觉得空旷和冰凉。
轮到他们上场了。
聚光灯打下来的那一刻，世界变得安静。
音乐响起，穆祉丞随着节奏起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有力，眼神里带着平日里少见的锋芒。
而在他的对面，王橹杰就像是一道影子，完美地契合着他的每一个节拍。
他们的肢体在空中交错，时而对抗，时而缠绕。在那个高难度的托举动作前，穆祉丞看着王橹杰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
不再是那个总是游刃有余、插科打诨的穆祉丞，而是一个会紧张、会害怕、会患得患失的，真实的自己。
王橹杰的眼神在说：我在，别怕。
那一刻，穆祉丞彻底放开了。
他不再去想观众，不再去想镜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两人以一个紧密相贴的定格动作结束了表演。
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
穆祉丞能感觉到王橹杰喷洒在自己颈侧的温热呼吸，能感觉到对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没有立刻分开，而是缓缓地、试探性地，握住了王橹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很大，掌心全是汗，却在触碰到他的瞬间，猛地收紧，回握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疼他。
穆祉丞的心，在那一刻，彻底乱了。
他以为演出结束，一切就会回归正轨。
但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